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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爱的逆否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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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谙失魂落魄地从咖啡馆出来后,没有回律师事务所,而是一路开车上了高架。
他把窗户摇到最低,码速飙到极限,他近乎疯狂地踩着油门,寒风呼呼地从黑洞洞的窗口倒灌进来,刮得他脸颊生疼。
高速公路上很空旷,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连绵不绝,无边无际的灰色,如同燎原的火势一般,恣意席卷,随性奔腾。
这正好给曾谙提供了一个放飞自我的绝佳机会,在指针猛地一下偏过速度表最右方刻度的那一瞬间,曾谙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摆脱了那无处不在的地心引力,他甚至开始幻想是不是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就能做到与光比肩。
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曾经提出,当一个物体的运动速度超过光速,人们所处的四维空间会发生弯曲,时间流程会变慢,空间尺度将缩短,那时候,时光可以逆转,人们将能回到过去。
曾谙的身体徜徉在一种近乎发泄,自暴自弃的快感中,奈何意识却又是高度清醒的。
回到过去又如何,她照样什么也不愿告诉他,他依然什么也为她做不了,除了又一次面对激烈的争吵和漫长的离别,其他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
更何况,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便已经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结论,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一个速度能超越光速,时光倒流注定只能存在于假想的理论里,被那些有祈愿,有遗憾的人供奉在神坛上,不愿揭穿。
曾谙悲哀地想,这么多年了,舒淮始终都是他的软肋,无论他如何武装自己,在她面前,他永远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他费尽心机地找到她,挖空心思地羞辱她,他以为,只要她难过,他就能解恨,可最终,后悔的还是他。
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停留在时光里不肯走出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
“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一串适时的铃声骤然蹦了出来,在曾谙满是浆糊的脑子里揪出了被淹没被丢弃的理智。
曾谙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中止了他这种极度作死的行为,他滑动了通话按键,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李郊一连串叽里咕噜的问句烦得皱起了眉。
“拣重点的说!”他猛打方向盘,从高架口飞驰而下,重新往市里开去。
即使看不到李郊此刻的神情,但仅凭他兴高采烈,油嘴滑舌的腔调,曾谙就能在脑海中刻画出此时他必定是两眼放光,熊熊燃烧着他炽热奔腾的八卦之魂。
“哎哟喂,我不问,你怎么也不主动汇报进展啊。哥们儿我可是够仗义的吧,为了你,连美男计都使上了,你可别辜负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啊。”
曾谙沉默。
“啊,喂,你在听吗,我千方百计为你创造的和舒公主的久别重逢,你把握得怎么样,有没有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哈雷彗星撞上地球?”
“没有!”曾谙心情不大好,语气有些烦躁,“哈雷彗星撞地球,你还活不活了?”
“没有!?”李郊倒是比他激动多了,“什么叫没有?曾谙,你出门前,我怎么教你的,你是不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是不是冲舒淮甩脸子,发大火了,不是,曾谙,我告诉你,舒公主吃软不吃硬,你平常对我这样就算了,人舒淮可不吃你这一套!”
“说完了没?”曾谙难得没有回嘴,语气里的疲累显而易见,他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却微微支起,按压着酸痛的太阳穴,他真的很累了。
“你还在听吗?”李郊语气逐渐软了下来,“按说,你对舒淮远比我了解得更为深刻透彻,我不该在这方面对你指手画脚。可是,曾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你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这回,你就听我一次吧。”
曾谙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道:“先这样吧。李郊,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还有,你也好好考虑一下吧,都老大不小的了,不要再错过了,也不要再后悔了。”
李郊放声长笑:“曾谙,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最多也就是想想今晚去哪个酒吧,又准备搭讪哪个类型的美女,哎,曾谙,你也帮我当当参谋,你说,是清纯无害小白兔类型的好,还是美艳妖娆大波霸类型的好?”
充什么大尾巴狼啊?
曾谙嘴角抽了抽,把车倒进了停车位里,然后拉开车门,锁窗,上楼,开门,一气呵成。他反手把钥匙串撂到鞋柜上,“要我说,都不怎么样,反倒是今天那个你接触了一个多小时的杜希子挺不错,你要真有骨气,就去追人家,别一天到晚再厮混在酒吧里了。我看,那杜希子对你的总结也挺到位的,斯文败类,可不就是你么?哦,对了,你刚才笑得太假了,以后还是再好好练练吧。”
李郊气得牙根直响:“行啊,曾谙,你情绪恢复得倒是挺快的嘛,都学会拿我开涮了,亏我还掏心掏肺地开导你!我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一定要把勿交损友作为家训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随便你吧,你的家训我横竖也管不着。”
曾谙走到窗前,“刷啦啦”一下将两扇提花缎面的窗帘严严实实地给拉上了,阳光一点也漏不进来,房间里骤然便陷入了一片昏沉的幽暗中,“对了,李郊,今天我就不回事务所了,我心情不好,要休假,那边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还有,杜希子的事,我是真心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不信,你会没发现她和某个人长得有那么几分肖似。”
李郊却故意略过了他最后的半句话,不依不饶地反抗起来,“什么,不是,曾谙,做人可不能这样,咱不得有福一起享吗?凭啥你休假,我却要坚守岗位啊......啊......喂......”
曾谙直接按了关机键,世界终于又安静了。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扯掉了脖子上一丝不苟系着的领带,把西装外套随手往床边一搭,整个人都钻进了冷硬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被窝里。
睡意像一团杂乱的棉絮一般将他紧紧包裹,曾谙的意识越来越轻,被调皮的空气一撩拨,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很远很远,不可捉摸,无可追寻。
依稀中,他正坐在高三的教室里,漫不经心地听着讲台上数学老师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各种命题之间的相互转化,窗外的鸣蝉叫得声嘶力竭,热风一浪一浪地席卷进闷热的教室,掀得墙上挂着的倒计时牌又悠悠转转地掉落了一页。
数学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我爱你。
教室里渐渐骚动起来,有人羞红了脸,有人嬉皮笑语,有人含笑对视,那些隐秘的,甘甜的少男少女之间的小心思突然被老师明里摆到了台面上,大家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还好,数学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他善解人意地一笑,用粉笔头戳着黑板,温声开口:“大家觉得,我爱你的逆否命题是什么?”
全场哗然:“这也太简单了吧!我爱你的逆否命题不就是你不爱我吗?”
正中下怀。
小老头狡黠一笑,摇摇头:“不对。大家尽量猜,答对了可是有奖品的哟。”
“什么奖品啊,老师?”
他努努嘴:“你们尽量猜,猜对了,不就知道了么?”
“可是,我怎么还是觉得答案就是你不爱我?”
“是吧?君子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
在一片热火朝天的讨论与争辩中,曾谙站了起来,穿过众人期待的目光走到台前,接过小老头手里的粉笔,刷刷几下,便将那一句主谓宾齐全的简单句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正规的命题。
“如果有一个人是我,那么这个人爱你。”
他侧过身,把黑板上的这个新命题展示给大家看,教室里先是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很多人快速地反应过来,赞同地点了点头。
曾谙看到,被围在人群中的舒淮,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她的眼睛被日光灯照得亮亮的,好像里面住着亿亿万万颗璀璨的小星辰。
他的心也一下子敞亮了起来,他重新转过去,用粉笔推出了最终的逆否命题。
“如果一个人不爱你,那么这个人,不是我。”
在画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曾谙手中握着的那支白|粉笔突然从中断裂,一半滚落在地上,另一半则猝不及防地长滑过光洁的黑板,在重归寂静的班级里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锐的嘶鸣。
他竭力想画得很圆满的句号如同一个断了尾的蝌蚪般,孤零零地糊在黑板上,转折处突兀生硬,就像一曲曾经奏得很华美壮丽的乐章,不得不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一切都只能到这儿了。
曾谙内心突然一阵慌乱,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先前舒淮坐着的位置。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张被空置了很久的课桌椅,孤零零地处在纷杂的人群中,和黑板上那只残缺的蝌蚪交相辉映,满目疮痍。
“嗒”一声轻响,曾谙手里抓着的那半截粉笔,终于从他虚掩的指缝里漏了出来,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咕噜咕噜滚出去很远。
曾谙冲下讲台,跑到那张空空如也的课桌椅前,茫然地询问:“舒淮呢?我刚刚还看见她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现在还在上课,她又能去哪儿?”
旁边的女生用看怪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曾谙,你没事吧,舒淮她早就走了啊,转了学,搬了家,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曾谙眼睛发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梗了起来,他不停地在咆哮:“不!这不可能!她没有走,刚才我还看到她坐在这里朝我微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这不可能的,从小到大,每次捉迷藏,无论她藏在哪儿,我都能第一个找到她。可现在,我为什么再也找不到她了。是不是你们合伙把她藏起来了?还是说你们想和我开一个玩笑?舒淮,她,她只是躲起来了,对不对?她没有离开,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对不对?”
李郊冲过来,拖着他往外走,他反手甩开,执拗地追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舒淮藏起来了?”
李郊把他拽到倒计时牌旁,强行掰着他的头,逼他去看上面血红庞大得触目惊心的数字:35。
曾谙只看了一眼,随即便被那残酷的数字刺得闭上了眼。
“看到了吧,曾谙,离高考不过35天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觉得你用这种面貌去参加高考,你又能有几分胜算?舒淮都已经走了两个月了,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消沉,让你颓废,让你萎靡,可这么多天,你也该颓够了吧!曾谙,你该从里面走出来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不信你不明白!”
曾谙紧闭着眼,心里空落落的,却竟然还会感受到痛楚。
原来,舒淮已经离开了两个月了,原来,她才离开了两个月。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两个月如此漫长,如此煎熬,长到了他一眼望不到头的境地。
小老头走了过来,拍了拍曾谙的肩膀,示意李郊可以先回座位了,他从随身夹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迷你的军绿色小邮筒,珍而重之地交到了曾谙的手里。
曾谙木然地询问:“这是什么?”
小老头看着他:“这是你解开谜题的奖励。”
“可是我破坏了课堂纪律。”
“嘘,知错就好,我不怪你。你啊,可别小看了这个邮筒,它可以把你写的信带到你想念的人的身边,你相信吗?”
曾谙摇头:“老师,我不信,我已经过了相信这些东西的年纪了。”
小老头咧开嘴笑了:“你还是相信的好。人活着,谁还没点寄托了呢?”
曾谙走下讲台,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安静静,仿佛刚才那个在咆哮,在争执的疯子并不是他。
小老头在台上神清气爽地教育学生:“看到了吧?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命题转化这一块内容很简单,所以大家听课都有一茬没一茬的,并不是那么走心。刚才的那道题,只是为了提醒你们,你们对知识的掌握程度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精熟。所以,你们自己说,你们接下来还要不要好好听课?”
“要——”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异口同声了,如果不算正在奋笔疾书的曾谙的话。
曾谙缓缓直起了身,将写好的小纸条叠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叮”一声,投进了那个“神奇”的小邮筒里。
“舒淮,曾经我以为最难过的事,是我向你表露心迹,却只是一次一次地被你拒绝。可我现在才知道,世界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我还喜欢你,你却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