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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十九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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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
每个人事后心里都有若斯的意难平,求假如,求万一。然而时间从来不许倒退寸缕片刻,苍天亦不予人点滴的预示,又如何防?怎样惜?当下的苦难悔恨了过去,未来的苦难还将几重几?
想一想,突然了无生趣。
即便如此,命仍是命,哪怕她很小,弱到尚未降生于世。
董执的暴怒是众望所归的,也隐隐埋怨,缘何偏偏这夜他不在馆内?想早一步或者拼一分,或许孟虔都不至沦落到这般惨烈的境地。恩伯之恩,非恩养恩业,而是贪生求护,是高声悲呼他能听闻,援手救命。可是他不在,整座馆子的人寻了他一夜,渐渐忐忑,慢慢凄惶。
木门不坚,乃人显赫,聚众以求,伶人的卑微竟连苟延残喘的一息都奢望不到。门不开,命由人,求生不得。
武力以迫,七郎宋赟有破门的气势,可他的强与争也只得停驻在门槛之外。不堪的场面下目眦欲裂,咬牙攥拳屈膝跪地,弯了腰,低了头。却只换来一声蔑笑,恶癖不避人,越当众越淋漓,辗轧了新生。汩汩的血腥染身下,孟虔神情破碎地望着顶上,忽笑了,道声:“无缘,负你!”
无缘做父子,负了时舜钦!
谁也说不清董执几时从何处奔来的,一跃而入合身扑上,他的拳全不留余地,那人的脸碎了,他的拳骨也碎了。
有些事,仅仅等一个人一句话,董执敢言杀,繁露馆上下便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唯有宋赟劝他勿躁,要他三思,一根一根撬开他手指头防他亲手掐死了“显赫”。董执瞪他,他望孟虔,孟虔攥着时舜钦,四顾无言,悲到极时心头淌血,眼中无泪。
那一日最终,众人就记得“显赫”同七郎一道不见了,时舜钦踉跄自孟虔房内出来,怀中死死抱住一领襁褓,下楼登车,夤夜与董执离了馆。没有交代去处,不知几时回返,也无人刻意相询,全明白,由生到死的一条命,最后的仪式是埋葬。
不知是否连生者的精魂也一并埋葬了,回来后的时舜钦便成了时爷,只做事少言笑,好像具傀儡,董执在他在,形影相吊。而董执,冷了,狠了,更急了。
【里】
其实董执哪里都不曾去过。一生的牵挂半生的经营,千丝万缕点点滴滴,好的坏的都在这光怪陆离的南风馆中扎了根,楔进去的时候疼得钻心,拔出来更疼得彻骨。
原来也曾是任人摆布的宠儿,名分玉卿,囚困于□□的欲望,醉生梦死。那夜便恍如过往放纵的一场猛烈反噬,药毒侵身,蚀了脏腑,唇绀气窒,噎食谵妄,昏昏醒醒谁人都不识,唯扣住了时舜钦。
闭锁的密室内,残命人怜残命人,不忍抛下,亦不甘心独活。终究鬼门关前勒缰回头,重返这混沌的尘世,想不到无有欢庆相迎,扑面而来竟是另一场决绝的别离与失去。
董执心头岂止悔?岂止怕?他更觉得那是阎罗导演的好戏,以命易命,赔了小儿,换他一息。这场生存的强取豪夺,他似般若凶煞,盗吮了他人的阳寿。他是贼是魔,是早该死去却迷恋贪欢的活鬼恶灵,累人累己。
偏偏孟虔不怨他,宋赟不问他,小倌儿们个个有遗憾却还敬他信他,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处人间地狱里踽踽而行,眉目悲怆,心已绝望,可无论如何不敢停下来。董执明白,纵使伶人命运多舛,认了从了,也还想获个全尸,归去有名,入棺入土,此去黄泉不作野鬼孤魂。
所以定要将死胎虔心安葬,当她是活的,曾经活过。
夜半叩门,桅厂不打烊,掌柜提灯来照,认清了董执,又见襁褓,蓦地沉叹,白赠了一口婴棺。
装殓时口中念念,末了向董执:“阿执啊,莫背了!太重,一年又一年,只有加不会减,你背不动的,背不起!”
董执不语,偏执地亲手钉了棺,麻绳绕几匝,想提,没提起来。
时舜钦按了按他手,接过绳结,扛棺上肩,默默走了出去。
就这样走出了城,走到了郊外,丘野无垠,半月朗照,风干净,水干净,容下一片天地无垢。
推土成茔,围石作冢,时舜钦徒手垒高了坟,突然顿住,怔怔地呓语:“叫什么?”
董执肩头一晃,也停了下来。
时舜钦目光直直落在坟包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怎么办?忘记问二哥宝宝的名字了。女娃儿,该叫什么好呢?没有名字的话,生死簿上是不是就不显,鬼差便不收了?宝宝就要漂泊阴阳界不得超生了吧?那样的话,那样的话,那样……”他僵硬地扭转头来,眼底空虚,“下辈子也找不到她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不到——”
董执双瞳倏地收缩,喉间一窒,喷血扑倒。
时舜钦手脚并用爬过去,落魄人拥落魄人,哭不出一声苦。
“是我无能,护不好你,也没护住敬忱。都是我的错,我食言了!”
一再地致歉,相错的面容,彼此失去了凝视的勇气,徒然拥抱,恨不能将空隙都挤压,胸膛贴近,不再问心。
终究,孩子名唤了囡,因她小,因她亲,因她未能临世。
终究,董执和时舜钦身边没有一个孩子,竟自此成了二人之间横亘的刺。董执自觉亏欠,又感时日无多,不欲拖累,开始在人前树起了尊卑。时舜钦则患得患失,自嫌自鄙,想他疏远又怕他疏远,一颗心给不出去收不回来,悠悠荡荡,再没了着落。
而每每帐中缠绵,董执都忖好吗,时舜钦总问爱吗,话在心里百般酝酿失了勇气,未肯宣之于口互相剖白,各自怀着惴惴的揣测,将情之一字划成了苦海,隔水遥望,牵不到,离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