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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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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竹心临走时,凤耀然果然忍住了没多问。
与宁雅打了声招呼,凤竹心与月倾情二人便随着那男子上了一辆马车。
男子在外头将马车驶得飞快,好在地面大都是平整,倒也不至于太过颠簸。
凤竹心坐在马车中,对面是闭目养神的月倾情,不由回想起自己与月倾情两人回到燕城的那日,也是如此狭窄的空间,面对着面,无言且无声。
不同的是心情,那时若是迷惘,如今便是坚定。
她听着马蹄声,一路上,无论是心情还是神情,都出奇的平静。
有些令人意外的是,马车光明正大的驶入了宫门,宫门前的侍卫竟连盘查询问都不曾有,便对他们放了行。
马车又飞快的驶了一阵,只听那男子万分恭敬的在外道:“娘娘,马车便只得到这里了。”
稍待片刻,是月倾情先下的的马车,又转身拉住凤竹心的手,护着她下地站稳。
她抬头飞快的在四周围扫了一眼,这是宫里,但并未进入后宫的范围。凤竹心也并不意外,她也猜想他们不可能真一路将马车驾进锦绣宫。
凤竹心没问这男子是打算如何将她送回锦绣宫,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娘娘。”男子开口,道:“恕属下冒犯了!”
果然!
他那话一出,凤竹心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想带着她用轻功飞回去吧。
可怎么带?无论是用背的还是用抱的,凤竹心都下意识的抗拒,她不喜欢生人的气息。
显然奉了龙靖裳之命的那男子是不会考虑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他身形一动,人已经出现在凤竹心身侧。
那男子并无恶意,接近凤竹心时动作也是刻意放柔了许多,尽管如此,凤竹心还是一惊一吓,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她这一步退后,那男子自然是要上前逼近,可月倾情已经不可能叫他如意了。
一阵轻风滑过般,待人回过神来,凤竹心便又在月倾情身侧。
“你……”男子几乎要骂。
“我带她。”月倾情淡淡说道,对于他气急败坏的神情视若无睹。
最后,还是月倾情带着凤竹心纵身起跃。
那男子一路上瞪着月倾情,又是愤又是怒,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备着,就怕这人带走了自家主子的娘娘。
及至到了锦绣宫一处素来就很少有人靠近的小树林,月倾情放下凤竹心便一言不发的不见了人影。
凤竹心也是习惯了,月倾情从来就不是个会多做解释的人,就像在迎来楼时他回宫的那一次,不也是不声不响的独自离开。
见月倾情离开,男子也只是躬身辞别,道:“皇上此时当在落音阁,属下便送至此,属下告退。”
凤竹心撇撇嘴,旋身往落音阁走去。
她对锦绣宫自是再熟悉不过了。
走出林子再穿过一座高高的假山,又再直走一会儿,经过一处鲜花茂密的园子,落英阁便近在眼前。
这落音阁是凤竹心往日在锦绣宫时经常流连的一个地方,几乎每日都会有几个时辰是在这里消磨去的。
她跨过门槛,慢慢往里走。
边走着,心里的疑惑便往上冒。
为何落音阁外头一个人都没有?又想到自己由着林子出来,走来的这一路上也是宫女太监一个不曾见到。
凤竹心几乎就要皱眉,心中不免又琢磨起龙靖裳这又是唱得哪出戏。
叮咚两声,琴弦颤抖着发出曼妙的音韵。
紧接着又是断断续续叮叮咚咚,时缓时急,仿佛只是随手胡乱拨弄,纵使琴弦的音色如何美妙,终究是杂乱无章。
“终于回了来了?”他收手,嘴角兴味的凝视着她。
“我能不回来么?”她也让自己笑,反问他。
龙靖裳慢慢的起了身,走近她,又停住脚步。
看着她的似笑非笑,他觉得她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宫外的日子想必是叫你逍遥自在,但既然回来了……”他含笑,却比往常更多了些压迫感。
见到他眼底的恶意,凤竹心知道他这是存心为之。她不动声色,只是详装不解,道:“龙靖裳,不是你叫人将我掳出宫外的么?”
她说得再自然不过。
可恰恰是太自然了,无辜得过分了。
龙靖裳想她凤竹心若当真一无所知,此时又何须做出这般姿态,她一向懂得藏拙,便是真的有什么‘一无所知’的,她也从来是静观其变,又怎会将自己的‘一无所知’暴露在旁人的面前。
她是聪明的,却不是绝顶聪明的。
要比算计与阴谋,凤竹心就是一株方才出土的嫩芽,她远不是龙靖裳的对手。
他看得出,凤竹心是故意的,她要他知道,她是怨恨他的,他做了件她不能释怀的事。龙靖裳清楚的知道凤竹心是在做什么,她的目的无非是要他记得,她还了他的人情,如今是他欠了她的。
龙靖裳觉得很可笑。
是他那几日去迎来楼给了她这样的错觉么?她误以为他是在补偿她,所以便觉得有了可以对他谈条件的筹码?龙靖裳心道,她太天真了,他岂是她所能够算计的人。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只是错估了对手的能耐,他要反省的是自己的轻敌与失误。
只是,每思及此事,心间泛起的痛却也是真实的。
就好似是尖锐的长针,穿透了骨头,又狠狠扎进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钻心刺骨?
“哦?朕不能么?”他强扯出不变的笑容,兴味,却不自觉的多了些苦味。
凤竹心想要他内疚,她是痴心妄想。
凤竹心若是想要伤害他、想要他痛彻心扉,龙靖裳发现,她轻而易举便能办到。
他是会为她痛的,龙靖裳想他终于能够确定了。
“你能,为何你不能呢?”凤竹心当然不会认为他不能,他是皇帝,有何不能?她道:“君要臣死则臣不得不死,我也是读过书的,这句话我能不知道么?”
“朕要一个死去的臣子何用,留下枯骨当柴火烧么。”他嘲讽,也不知讽的是谁。
“即便是,不一样天经地义么?”她倒觉得这人一旦觉得谁死了比活着来得对他有利,他必定会千方百计的让那人死。
多少猜到她在想什么,龙靖裳说:“你倒将朕想得歹毒,朕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堪么?”
她不是没见他句尾时的苦笑,但是那样的神情,太像一个‘人’了。
并不是说龙靖裳不是人,凤竹心只是觉得这人……不该像一个‘人’才是正常的。
她别转过眼,语调已经不复之前的句句带刺。
“你为你的社稷,而我不过是一个寻常小女子,崇高的思想觉悟我做不到,大奸大恶的事我也干不出来。其实我也并不是唱高调,谁不爱荣华富贵,谁不想锦衣玉食,我也喜欢穿着漂亮又舒适的衣裳,喜欢□□致的糕点睡香软的床。若是可以选择,没有人会想过每日奔波劳碌的日子的。”说着说着,语气也是越发的诚恳。
龙靖裳听得很认真,见凤竹心停了,又觉得她还未说到重点,便道:“朕听着,你继续说。”
凤竹心有些意外,又松了口气。
“之前,我只想出宫,我甚至不知道我出宫后该做什么。可现在我终于懂了,并不是出宫后我能做什么,而是在宫里我什么都不能做。你可能觉得我怨你怨得无理取闹,可你能明白我之前说的话么?我说我宁愿去过日夜操劳的苦日子,也不愿意过我觉得舒服的好日子,你又能理解么?”
她认真问他,他便认真在想。
然后,他想他的确不理解。
道理是明明白白的,可真有人能不要锦衣玉食去过那粗茶淡饭的日子么?食髓知味,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怎么可能宁可去过苦日子!可能么?
“你不理解的,是不是?就好像我也不能理解你一样。龙靖裳,你做的事让我觉得被自己的同伴被背叛了,可对你来说同伴本就是拿来利用的。”平静了心情的凤竹心眼神很清澈,她看着龙靖裳,说:“你看,从一开始我们想的就不一样,今天会有这样的矛盾,也是迟早的事。”
龙靖裳突然觉得自己竟也有无言以对的一天。
她的目光越是一片平静,他的心中便越是一浪高过一浪。
龙靖裳是如何一个心高气傲的男子,这么多年来,他何曾对谁如此迁就过。可凤竹心不领情,她也并不稀罕。
他嘲弄的勾起唇,道:“那么朕的皇后娘娘,你是想朕现在就让你假死离宫,还是想要朕去迁就理解你的心情?”
“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我干什么要你来迁就理解我?”凤竹心有片刻的呆愣,很奇怪的看着他,说:“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你那般的利用,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底线在何处,如此而已。”
“那你告诉我了,又能如何?”龙靖裳的‘我’字很自然的便说了出来。
“因为我不说,你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就坦白告诉你。”她仰起头,对他说:“说了也不过就是说了,若你还有下次,又怎样呢?”
龙靖裳想,或许他错了,其实这个女子的心也是很冷清的。
她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连他都能被她理所当然的一句‘又怎样’寒了心。
是了,在她心里,他也不是她的谁,所以她又何必管他怎样。
龙靖裳想起最早最早的凤竹心,那时候她还叫做凤嫣然。
那个少女穿过了茂密的树叶看向他,乍一看,是好奇与探究,细细回想,又是如何置身事外般的观望。
睡梦中所感受到的温暖气息,当真是他一个人的错觉么?
他想,他要为这个错觉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
锦绣宫在凤竹心回宫的第二日格外热闹。
一群妃嫔很是声势浩大的齐齐立在宫门前,以即将册封贵妃的戚红绫为首,求见皇后娘娘,也就是凤竹心。
那时,天不过是微微亮。
好在凤竹心这天起了个大早,月满将话传来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梳洗好了。
她听完,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太多的情绪,只是示意月满将桌上的早膳撤了。
月满本想劝她再多吃两口,却见凤竹心已经离开了桌前,自己慢慢穿上一件做工极为繁复的宫裙。
“娘娘,奴婢来吧。”她连忙上前帮手。
这一身宫装是龙靖裳前几日命人为凤竹心新作的,不用说料子是最上乘的,衣摆上那数十只彩凤便可看出其精细,那些或展翅或翱翔的凤凰,大小不一又栩栩如生,随着衣裳的摆动,仿佛是凤凰们正翩然起舞般鲜活。
凤竹心这一趟回来,发现自己新衣真是新添了不少,除了这一件,一同送来的还有另外几件较为轻简的,与贵妃册封当日要穿的那一身。
“娘娘,要梳什么发髻?”月满为她穿戴好了,又问她。
“你看吧。”她随意道。
坐在铜镜前,凤竹心看着月满悉心的捧着她的一簇黑发,神情专注。
昨天龙靖裳走后,月满便不知从哪里走了来,连那些原先不知所踪的宫人们也都各自忙活去了。
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龙靖裳一早支开了他们,令他们不得旨意便不许出来。想必,他是早有了与她深谈一次的打算,这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不过,就不知道昨天谈完了之后,他满意还是不满意。
凤竹心对于昨日龙靖裳最后的神情很不解,好似是震惊,又好似的惊恐。
惊恐?
她一怔,他惊恐什么?
真是越发的古怪了,她把玩着一支簪子,心道。
月满的动作从来都是很快的,没一会儿的功夫,凤竹心便让人传了几个品秩较高的嫔妃去飞凤殿,其中自然不会漏了即将正式册封贵妃的戚红绫。
飞凤殿一如既往的华贵而庄严,凤竹心今日一看,又觉得这透着一股子死气。
死气沉沉的那个死气。
没多久,外头的太监扯着嗓子通报,几个妃嫔也有序的走了进来。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见礼的时候,凤竹心见戚红绫高高扬起的下巴,礼到了,傲气是分毫不折的。
她失笑,瞅着戚红绫又眨了眨眼。
戚红绫明显怔住了,倒是一时间被凤竹心给弄得稀里糊涂了。
其他的妃嫔们没注意到她们之间一来一往,戚红绫从来都是空谷幽兰般的女子,便是在这后宫之中也是少有人能出其右。
是以,不少妃嫔对她也是带着几分敬畏。
她不说话,自然会被她们认为是她故意不说而非说不出话。
那些妃嫔自己说自己的,开始的时候千篇一律的问安,凤竹心应一句,便是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又得好一会儿才有她开口说话的时候。
虽然礼节上都是不超过半分的,可合起来这你一言我一语,多少已经露出了些别有用心。
凤竹心睁大眼睛看着她们,嘴边的浅笑却从头至尾不曾挂上过。
她只是并不太想笑,却不知在妃嫔眼中看来,这个不笑又眼中含笑的皇后,实是比过去那个温和浅笑的皇后要可怕得多。
“你们的请安就到此为止了么?没什么话想说了么?”凤竹心见她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心里也不太明白,扫过一张张一接触到她目光便低垂下去的面孔,又问了一次:“怎么都不说话了?是不是本宫招待得不周到,冷落了你们了?”
凤竹心可以对天发誓,她这句问得诚诚恳恳,绝无半分深意在里面。
可当日在场的所有妃嫔,无一人会信。
这正是应了一句话: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当凤竹心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真是越发的忍不住想笑了。
也许戚红绫是妃嫔中唯一敢于凤竹心对视的人,她瞅着凤竹心嘴角终于扬起的弧度,也冷冷的勾起了一个高傲的笑容。
她说:“皇后此话就是折煞了诸位娘娘们了,来这飞凤殿,娘娘们也不过是来请皇后娘娘训斥教导一番,怎配叫皇后娘娘说上招待二字,想必娘娘们便是觉得叨扰了皇后娘娘,遂再不敢多说一句。”
这话一说完,妃嫔们是一个劲的点头称是,一个个开口附和。
凤竹心看她们好似是抓到救命稻草的神情,也怪不忍心的。想想自己无意间也惊吓住了她们,总算也是达到了目的。同是女子,她也不想为了无谓的理由刁难她们。
又与戚红绫周旋了两句,都是相互敷衍应付的话,便放了她们离开。
什么叫做烂摊子?
什么叫做给别人收拾烂摊子?
凤竹心昨夜里听月满说起近来宫里种种,大致来说,并未发生大事。
最大的一桩事,不过是皇帝一连十数日留宿皇后的锦绣宫,而皇后这些日子非但不让妃嫔去请安,更不再去太后的慈安宫请安,叫后宫上下一片议论纷纷,如此而已。
真的不过是‘如此而已’四字,凤竹心看着戚红绫见礼时的架势,便知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人家一脚都要踩上来了,她自然是笑不出了,又觉得一群妃嫔欲对皇后兴师问罪着实可笑了些,便不由自主的分了心,没怎么认真听妃嫔说话。
至于之后的事,真真是在凤竹心的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压下去的事,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过,按戚红绫后来的神情来看,恐怕就是这是这事了了,这女子也有得是手段对付她,而她现在似乎已经跃跃欲试了。
凤竹心坐在床边,捏着针线有些惆怅。
“你又在愁什么?”
龙靖裳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在她的身上落下一层阴影。
她抬眼瞅他,问:“怎么没人通报一声?”
“朕让他们往后都不用通报了。”他坐下,与她隔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不远亦不近,暧昧却不显亲昵。
“哦。”她点点头,便没说话了。
看她低头专注的做针线,龙靖裳也并不打扰。
他是第一次见她拿起针线的样子,不过姑娘家的,有几个是不会这个的,他不觉得有什么可稀奇的。
可凤竹心在做刺绣这件事出现在眼前,却叫他的心头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蔓延了开来。
龙靖裳静静的看着她的手指灵巧的动作,人说女子十指芊芊,他却却觉得凤竹心的手一定是玉一般的,初时是沁冷冰凉的,等握在手里一些日子,便会慢慢变暖。
不过凤竹心被他看得别扭,索性将针线往腿上一搁,转头问他:“我做刺绣很稀奇么?为什么盯着看那么久?”
“你是在绣什么?”龙靖裳答非所问。
“刀子。”
“什么?”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在绣刀子。”凤竹心重复,见他还不信,便不太耐烦的说:“我不过就是绣把刀子,又不是我拿了刀子砍人,值得你这样么!”
龙靖裳心想这能怪他么,哪家姑娘刺绣能绣把刀,着着实实是生平头一回听说。
他哪里知道,凤竹心自幼就不喜刺绣这事,今日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心血来潮翻出了针线来,可到了手上,又觉得不知绣什么好,胡乱的下了几针,看那形状多少有些像刀子,就索性当刀子来绣了。
端详着那就快成型的刀子,龙靖裳感觉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出身官家的大家闺秀,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不绣花花草草也不绣那鸳鸯蝴蝶,绣的竟是一把白晃晃的大刀。
凤竹心倒是没看他的神情,自顾自的又绣了起来。
直到天色暗了。
月满来问:“皇上是在留这用膳吗?”
“不,朕回去凤鸣宫。”
“是。”月满的视线在床上并排而坐的两个主子间来回转了一圈,才转身出去了。
——竹心,朕可以对你保证,没有下一次。
龙靖裳将这句话藏在腹中,他想与凤竹心说的。
可几次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昨日凤竹心那再寻常不过的‘又怎样’三字,给他的印象,竟是挥之不去的。
原来,他居然是不敢说。
不敢,如此懦弱而卑下的两个字。
可笑他九五之尊堂堂皇帝,可怜他盛气凌人傲视天下。
他也有‘不敢’的一日,也有体会了‘不敢’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