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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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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耀然从来都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与两个弟妹都不同的是,他绝非一个会较真的人。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去想了,他的作风一贯如此,因此很快就放弃了去追究凤嫣然的表现。
后来几日,凤嫣然对待凤耀然始终是能避则避,避不开就无视,摆明了不想再多说那个话题。
这叫凤耀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知凤嫣然心中的心结在何,自然就算想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而这两兄妹所不知道的是,他们二人这看似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倒意外的令他们的父亲极为满意,在凤夫人与妾室蕙姨娘的面前大大的赞许了一番,也许是高兴,竟也未深思缘由。
凤耀然将父亲的态度看在眼里,心中很复杂。
思量稍许,他作了决定。
“父亲,晚膳后我有话想与您说。”
凤父不以为意的颔首应允,此刻他并不了解自己长子所要与他谈的是什么。
而凤嫣然却是知道的。
她挟了一筷子菜在自己的碗中,细微的停顿并无人察觉。
倒是凤夫人微感诧异的见女儿将她最厌恶的猪肝挟进碗里,再合着饭送进了口中,还若无其事的咽了下去。
“嫣儿……”
“怎么了娘?”
凤父放下筷子,抬头道:“嫣儿,叫母亲。”
“是的父亲。”凤嫣然应道。
她的父亲就是如此的一个男人。
即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只要他认为不妥,十遍二十遍他一遍一遍的纠正,未必如何严厉,仅仅是端着那张严谨又认真地面容。
凤嫣然其实很并不是害怕凤父,只是发自内心觉得无法抗拒这样一个人所说出的话,虽然连她自己都未必明白这是为何。
晚膳后凤父与凤耀然父子二人去了书房,凤嫣然看着他们离开,心不在焉的与凤母蕙姨娘二人说了会儿话就借口回房歇息了。
她支开了一旁服侍的碧玉,站在桌边迟迟没有落座。
她记得,她还是个襁褓的婴孩的时候,她的两个哥哥就爱围着她转。
大哥当时四五岁,调皮得没一刻消停,而与他相反,二哥虽不过两三岁,却已经是满口的伦理道德,整日里的在她耳边背书。
凤嫣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她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忽然之间成为一个连肚子饿了都只能用哭来表达的婴孩,自然不是一句得过且过就能够简单过得了的。
再者,她前世有父母朋友,生死离别了不假,可偏偏她转世了却保留着那份记忆,那反而成了一种折磨。
她适应不了古代的生活,更无法轻易的接受自己如今的身份,连带的连这一世的家人都让她有浓厚的隔阂感。
总而言之,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该存在于这个地方。
她自暴自弃的想过饿死算了,每一次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却顺从了求生的本能吃下喂进嘴里的东西。
有时候她又会觉得,这到底是不是个梦呢?
那么,又是哪一边是梦?
是这里作为婴孩重新投胎,还是之前那平凡的二十年人生。
又或者,等她清醒发现,其实两边都是梦罢了?
起初的一年,她过得很恍惚,时间的流动好像很快又很慢。
然后两个哥哥与她都稍稍大了,父母开始允许他们与她接近。
再之后,也不知是为什么,大哥的吵吵闹闹与二哥的之乎者也,竟渐渐拉回了什么,让她找到了什么。
她开始留心去听去看。
她看见母亲对她温柔的笑,看见蕙姨娘抱着她爱不释手,看见父亲对她小心翼翼的照顾,大哥总嚷嚷着等她长大了就带她去闯荡江湖,她也总算听懂了二哥在她面前背个没完的东西叫女传,似乎是女子必读的书籍。
接受自己作为凤嫣然生活下去,原来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那一天,她出生十五个月,她对母亲喊了第一声娘。
——娘。
——嫣儿,要叫母亲。
父亲就是从那天开始第一次纠正她的称呼,一直到今天。
凤嫣然很喜欢她的大哥凤耀然,也记不得是自打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她的两个哥哥之间有了偏颇的亲近。
其实,就血缘来说,二哥凤皓然跟她比较亲。
大概是因此,她反而下意识的去亲近蕙姨娘所生的、血缘上是同父异母的大哥。
她一指挑起衣衫外那层薄薄的细纱,轻轻的摇晃,轻轻的摩挲。
她想要什么?
想要靠这些纷乱的思绪整理出什么?
未必。
或许她只是想要为自己的任性寻找一个走下台阶的理由,而已。
脚步移动,凤嫣然旋身走向自己的衣柜。
算了,本来她就是个心软的好妹妹么。
至此,她嘴角一扬,眼神清澈而温柔。
那两个笨蛋哥哥,半斤八两,她呢,也只有辛苦点了。
谁叫她这辈子是他们的小妹呢。
***
凤耀然还在老远就见一个纤细的嫩色身影。
尽管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凤嫣然,然走近时,他却还是被怔住了。
他自幼看着小妹长大的,他自认从不曾错失小妹的成长一分一毫。
然而此刻的月光下,平日里粉粉的小脸仿若透明,散发着柔柔的光晕,他看不清她的眼,那双眼睛太干净,干净得以至于看不清了。
她穿着深蓝色的裙子,外面罩了一层嫩色的外衫。
那一身是方才晚膳时的衣裳。
只是,此时彼时,同一件衣裳,感受竟会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兄长,凤耀然此时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眼看着妹妹长大,却反而忽略了妹妹的成长。
夜色下的少女迎风而立,循着一丝微光,那模样虽然青涩,却已然是如此娇美动人。
哪里还是记忆中那个圆圆脸蛋的小娃娃,分明就是个已成雏形的小美人了么。
于是他便如此怔怔的望着,许久不出声。
也许,也是因这夜色下的凤嫣然太令人迷惑了。
总而言之,凤耀然才此时此刻,对于凤嫣然出现在此,竟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惊讶。
还是风嫣然,感觉到了凤耀然的来到。
只见她微微的转过身来,微侧着脸问他:
“要走,也不跟我来道别一声么?”
“……什么?”
“我说,你就算要走,至少也该走前去我房里说声呀!”她鼓起腮帮子,说:“不告而别可不是个好习惯。”
凤耀然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惊讶的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了?”
她撇撇嘴,说:“我为什么不知道,你晚膳时说要找爹说的事,除了要去参军还有什么?”
“所以我问,你又怎么会知道我今晚会走?”后院的小门,用来偷溜是最方便不过,凤耀然知道他小妹这么晚了站在这儿决不会是在赏月。
抬头望天,凤嫣然心想今天的确是没月亮可看,否则或许她大哥会猜她是来赏月的。
于是她挪了几步,拉着凤耀然往角落暗处走去,边说:“也没有什么知道不知道,想也知道爹是不会答应你去参军的。”
他沉默片刻,“我之前,始终认为父亲是会应允的。”
令凤耀然不解的是,为何自己参军的决定非但未得赞同,甚至险些惹怒了父亲。同是离家,当年二弟凤皓然离开时凤父不仅是极力赞成,更是满面骄傲。
“关于父亲的想法……”就你的直肠子,能猜得出么?凤嫣然想想还是别说出来打击人,只说:“你这个时候出门,为的不就是能在近日城门关闭前出城么。”
“小嫣……”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有,这是我给你做的外衣与披风。”她将手里的布包一古脑的塞进凤耀然的怀中,“外衣是单的,你等天暖些再穿,披风么,现下你在外御寒正合适。这都本想等开了春再一道给你,如今你这一走也不晓得何时回来……”
一句‘一走也不晓得何时回来’勾起几分伤感,凤耀然默默地收起布包,点头看着妹妹一时无言。
“你放心走吧,等明早爹起来发觉你不见了,你早出城多时了。爹他一向是好面子的人,想来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再把你追回来,到时自然只有默认了。”她想了想,又说:“再说今几日爹总是早出晚归的,兴许他明日一忙起来,或许一天都察觉不了呢。”
凤耀然不太同意的摇摇头,说:“我倒盼着他明日一早就发觉了。”
“为什么?”她不解。
“你既然知道我今晚会走,会猜不到我为何非今晚走不可么?”
“我知道,爹近日里去宫里的时辰总是很早,你怕他察觉早了……”嗯?似乎不太对,凤嫣然这下茫然了。
“父亲说他明日会替我去衙门讨个差事,不然去御林军也成。”凤耀然摸摸妹妹的头,“你也知道父亲极好面子,若让他发现自己在瞎忙一通,我则早走得没影了,他还不得气死。”
“也是。”原来如此,是她想错了方向了。
“你啊,也是个大姑娘了,女扮男装这事最好也别再做了,父亲这些年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你闹,但将来要真是传出去了,对凤家、对父亲都是极不好的事。”凤耀然见她低头听话的样子,又是不舍得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和皓然都不在父母亲身边,家里你得多顾着些,别再孩子似的闹腾了,好么?”
凤嫣然憋着一口气强忍着眼泪,抬头用红彤彤的眼睛对着他说:“这用得着你说么?平时还不是你把我带坏了。”
这话不错,当年第一个将凤嫣然扮作男孩子带出门去的人正是眼前这位。
凤耀然明显底气不足了一下,瞥了她一眼说:“最后临走前让我摆摆为人兄长的样子又怎样,非得这么搅和气氛么你?”
“大哥,老实说那样的表情不适合你。”凤嫣然拍拍他,语重心长。
“那什么表情适合我?犯傻么?”他不雅的撇嘴,横眼看她。
“原来你知道呀。”
“凤嫣然,临走前你也非得气我一下么?”
“哦,那不多说了。慢走不送,下次回来记得带当地土产。”凤嫣然挥挥手,意思是你好走了。
“……那么,代我向我娘还有父母亲道别。”他慢吞吞的转过身去,迟疑的扫过凤嫣然低垂的脸,轻声说:“保重,小妹。”
“嗯……”
一时间,只有无情的风拂过面容。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少说数年。
他知道背后被凤嫣然深深地凝视着,也知道她隐隐还是期望着他能够改变主意。
可是,或许正如她所说,他所做的决定,只是他的事,无论他用多么温柔体贴的方式告别补偿,妹妹的态度却是影响不了他的决心的。
就算是家人,在他的人生中不过也是亲近些的旁观者。
因此,他假装没有见到妹妹泛红的双目,假装没有注意到妹妹不断眨去眼中湿润的动作,更故作成熟的将这个家托付给了本该被他呵护的妹妹。
小嫣还是个孩子,虽然长大了,可妹妹就是妹妹,他想,等他有朝一日回来家中,一定不会再做任何一件让小妹红眼的事了。
这一次,就让他自私的无所顾忌一次,任何人的伤心难过,他都必须扛下来并且坚持下去。
所以他尽力的迈开步伐,看起来走得是如此潇洒又无牵无挂。
而门前目送他离开的凤嫣然,则仅仅是目送。
待再听不见凤耀然离去的脚步声,她依然伫立原地,轻轻低语。
“大哥,你一定平安要回来……”
说完,叹了口气仰头望了眼乌云密布的天,心想明日是要下雨了吧。
转身正欲回房,不想却意外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瞪大了眼直立不动。
面前的妇人温婉而美丽,对凤嫣然受惊般的表情视而不见,越过她的身边将那扇破旧的小门细细的合好,才提着掌灯面对她。
凤嫣然惊讶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支支吾吾的喊了声:“娘……”
正是凤夫人。
只见她将拉开挂在手上的披风为女儿披上,才道:“夜里风大,莫着凉了才好。”
“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过是随意出来走走罢了。”凤夫人语气轻而缓,说:“嫣儿,说过多少次了,女儿家深夜不可独身出门,碧玉呢?怎么不见她在旁服侍?”
“我遣她早早睡了,再说我也并未出门,不过是在家中院子里走走而已。”
凤夫人看着她微微蹙眉,“即便是在家中也不可,尤其这偏门,平日里下人们进进出出就极乱,这夜黑风高的,若有个宵小之徒那可怎生是好?”
见凤嫣然张口又想顶嘴,凤夫人又说:“还是,嫣儿想让你父亲来与你说?”
为娘的总是如此了解自己的孩子,凤嫣然果然老老实实的称是听话。
凤夫人笑笑,满意的望着她,“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快回房睡去吧。”
“……是,娘。”凤嫣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连忙转身就走。
疾步走了一会儿,步子才慢慢缓下来。
最后凤嫣然索性站在房门前,脑中这才抓住了某个闪来闪去的片断。
娘为什么会在那里?她看见大哥离开了吗?
凤嫣然其实原本是想问的,但也不知怎么,在凤夫人温柔的笑容下,竟不知不觉的忘记了。
她甩甩头,推开房门。
心想既然娘什么都没说,那么想来就算是看见了,应当也无妨的吧。
如此想着,她便放下心,去了披风外衣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