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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章十八 ...

  •   [十八]

      阮宓秋、铁手、追命,三人三骑,离开泉帛山庄后便往西南奔去。

      三匹黑亮骏马,在临近仲秋寂寥清旷的天地间狂书一笔。

      铁手始终与阮宓秋齐头并进,追命控马跟随。

      驰过之处仅有两道蹄印。

      八日期限,尚余其六。

      途中铁手追命几次问青阳山谷的位置,都叫阮宓秋倔傲地拒答了。

      此时无声不胜有声。

      换做别人来,让阮宓秋带着轻蔑的冷脸接连拒绝,要么面皮薄些不愿再张嘴,要么聪明些顺其自然,都不会像铁手和追命这样,既笨又厚脸皮,每天不问足二十遍不罢休。

      他们问得虽紧,心中其实却已不似在广霁时那样急。

      清早从泉帛山庄出发直到这天深夜,阮宓秋快马加鞭,统共才停了一个时辰。

      只是看她略见着急,追命反而起了另一种担忧:如果真有青阳谷,如果那里真有十数亟待解救的女孩子。

      ——她们是否根本不可能再多支持六天?

      阮宓秋说卢长生在谷中有备用的粮食,应当足够,但她亦承认并不常去那处,具体情形实不可知。

      若是知道青阳谷往哪去,追命准会施展轻功先行前往,是以,即便阮宓秋不急着赶路,他们也乐意不眠不休。

      救人的路,永远都不嫌急。

      ***

      翌日,时近黄昏,途径西梁湖,阮宓秋终于称累。

      她真需要好好歇息一会儿了。

      这样没黑没白的奔波,就连铁手和追命都渐觉辛苦,更别说身体还不如他们的阮宓秋。

      三人将马拴在湖边的两棵枯树上。

      阮宓秋拿出莫舟流给她的食水,一言不发地往湖滩走去,追命看见,冲铁手一点头,也几步走了过去。

      两个身影都萧索。

      阮宓秋让人想起秋天的雨。

      追命却更令人怀恋雨中客驿的那一炉红火。

      铁手望着他们走远,手抚上黑亮的马鬃。

      “辛苦了。”

      马的鼻息在微寒的空气里变幻成淡淡的乳白色。

      铁蹄踏地的低响与湖水轻波拍岸的声音,和着林间穿叶而过的清风,都使铁手感到开舒心平静。
      他的心神已经不觉疲惫。

      铁手在它们身边坐下,摸出怀里搁着的三只柿子,不足两天工夫,它们皮上的青色竟然已经完全褪去了。

      ——只是到成熟仍需时日。

      *

      阮宓秋情知追命跟在身后,既不恼也不与他搭话,自顾自地在浅水漾波的缓坡岸上选了一大块石头屈腿坐了上去。

      她坐在那,忽然散发出风流的韵味,像在海边望潮的渔女。

      阮宓秋心里或许有一片海。

      她的眼神因之才会送往那么遥远无涯的地方。

      晚霞令得秋意更浓。

      却使霞中的女子染上温暖。

      追命蹲在块小石头上,小到只有他半个脚掌那么大,但他神态悠闲地好似躺在自家杏池边,柔软的细草甚至在搔弄他的皮肤。

      阮宓秋清闲舒适,追命选择比她更放松。

      问出的话却像根利刺。

      “你是崇旸人?”

      阮宓秋望着斜阳铺满的江面,眼睛直眺向飘渺雾气之中的远山,轻轻笑道:“我是姓元。”

      笑容中藏着倦意。

      她在傍晚的夕阳之下,悄悄挣开了自己的厚重冰冷。

      残日余晖穿透坚硬的石壳映亮了玉光。

      追命沉默地、安静地等着阮宓秋继续说下去。

      “我六岁那年没了家,却多了一父一母,”她扫了眼追命,接着慵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害死了我爹娘、兄长、大姐、种花的刘伯、做饭的张哥哥、洗衣的宋叔、教书的王先生,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人。”

      追命在此时惟愿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他认真地看着阮宓秋,即便那女子再也未将目光转来他的方向。

      阮宓秋已然陷入某种奇特的回忆。

      在这短暂的黄昏中,她成为了梦中的女子,剥除硬壳,柔软的她又把自己包裹入迷蒙的梦幻。

      她因而得以与现实隔绝。

      女子对着虚空颔首道:“他们放火,听说烧了一个多时辰。”

      火光似此刻烈艳的霞光。

      ——过后都是黑暗。

      阮宓秋突然伸手去掇天边将堕的夕阳。

      她的手指也沾惹了艳红。

      “我嫁给长生以后回去看过,有人新盖了房子,原来什么样都看不见了。”

      追命沉默许久,在阮宓秋仿佛回过神来的那一刹那,斟酌说道:“我听说那日案发前后,曾有猎户在览鹿林附近看到过一对年轻夫妇。”

      阮宓秋低低地笑出声来。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人能抓住他们吗?”

      她终于面对着追命。

      而追命在女子的话语和神情中竟然捕捉不到分毫讥嘲。

      览鹿林元家血案,至今未能查明,叫真凶逍遥法外,固然和这一家人避世不无关系,却也和官府不力有更大关联。

      虽然少见与人来往,性情古怪,他们仍不过是普通人家,一夕之间满门尽丧,没有苦主恳求,也没有任何势力催促,这案子,很快便不了了之。

      当地的户籍甚至还没记下阮宓秋这人,她就被带离了崇旸。

      在情在理,阮宓秋大可以把所有的怨气都抛给铁手追命。

      这毕竟是天下捕快中顶重要的两个。

      谁不当他们是朝廷的走狗爪牙?

      追命皱了皱眉,谨慎道:“你见到他们行凶吗?”

      阮宓秋垂目。

      “没见到,我当时在厨房的地窖,不知道外面怎样,再醒来时已经离家很远,那一对夫妻让我喊他们爹妈。”
      “那这两人当日可曾说过什么话,叫你忘不掉的?”

      阮宓秋看向追命一笑,而后半眯眼睛淡淡道:“没有,我记得那日家里来了两个爱说笑的陌生人,好像走失了路,要到我们家来歇一歇,爹娘并不认识这两人,但是他们看起来那样和善,让人生不起拒绝的心思。”

      追命沉吟一阵,侧头看了看在林子里趺坐的铁手,对阮宓秋郑重道:“你都记住些什么?这件案子交给我们。”

      “我那时虽然只有六岁,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也记不住,”阮宓秋理了理衣襟:“却也有很多事,是忘不了的。”

      “比如,我还记着,大姐还让我带着他们去家里的花园玩。”

      阮宓秋的目光瞬间变得比苍蓝的天色更加清寒。

      “那男人总爱抱着我。”

      女子的身体在寒风中蓦地一抖。

      指尖狠狠扣进石缝。

      但她望向追命,露出了两人相识以来最为明艳的笑容。

      “三爷还要再问下去吗?”

      追命只点了一下头。

      阮宓秋便将身体完全转向湖波离去的方向。

      “他们把我带到浦垠,”她说着往南边指了指,又道:“离这里不远,卖给了惊鸿楼。”

      追命静静凝视着阮宓秋的双眼。

      她褐色的瞳仁在黄昏中映出血似的红。

      阮宓秋仍眺望远方。

      “我那时已知他们是恶人,而他二人怕带着我引火烧身,虽然不过几两银子,还是将我卖了。”

      她的声音平静似天边轻飘的云彩。

      “你猜我卖身的价钱为什么那样贱?”

      追命闭上了眼,似不忍再睁开。

      阮宓秋一直等到重新看见他眼中的沧桑和喟叹后,才有些释怀样子地笑道:“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我早早就尝到人最原始本质的快乐,岂不是天大的幸运么。”

      追命听得浑身发紧,背脊和后颈的皮肤都缩起来。

      他的后牙已咬得很疼。

      ——那样丧心病狂的恶徒怎么竟可以在逃三十年都没有落网?

      正在林中守着马打坐的铁手遽然睁眼,目中神光暴涨,他竟瞬间转为蓄势待发的应敌状态。直待追命猛然醒悟,又复镇定,铁手才将皱起的眉心舒展开,收敛起慑人的神气。

      他虽然没有留心去听阮宓秋和追命在谈论些什么,但从他三师弟的反应来看,必是骇人已极。

      能让见惯血和恶的四大名捕不由地激动。

      能让追命燃起杀意。

      铁手运气归元,结束调息站起来,他朝阮宓秋和追命在的地方走去。

      这种时候,他想在追命身边。

      ——他应当在。

      *

      已然平复下怒意的追命听见细细簌簌的声响,扭头一瞥微微一怔。

      ——一不留神倒把那人给惹来了。

      他悄然眨眨眼,示意铁手自己全无问题,又以清沉的嗓音问道:“想过报仇吗?”

      阮宓秋怪好笑地乐道:“现在也想啊。”

      正向此处走来的铁手闻言脚下一顿,他的视线穿过层叠的枝叶落在女子脸上。

      阮宓秋眼中毫无恨意,只有和她表情如出一辙的喜悦。

      那喜色看起来甚至有些疯狂。

      铁手加紧了脚步。

      他一路踏出了水花。

      鞋底落在浅滩上的噪耳声响打断了阮宓秋的朗笑,女子收敛下颌,向铁手送去一个无声的柔媚问候。

      追命看着这样的阮宓秋,忽然想起了她在琅玕箐榭时的模样。

      在那里有很多叫他分不出男女的少年人,每一个都对阮宓秋很敬重感激。

      而阮宓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那份尊敬。

      她受过的苦,又亲手加到别人身上,却无悔愧歉疚。

      阮宓秋始终认为自己救了甘祁汉和阿平等许多少年的性命,让他们有吃有住,善待他们,是他们的恩人。

      阮宓秋和卢长生的丰厚家财,是那些被“解救”的孩子用身体换来的。

      她竟当他们是在报恩?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那女子笑着接道:“等我关进牢里,就不必再想报仇。”

      她既然未被仇恨淹没,为何这时又似解脱?

      追命心念几转,已然闭住了嘴。

      他只觉阮宓秋问不如不问。

      眼前迷雾越发浓。

      ——但他和铁手既在,势必要这许多事水落石出。

      追命拍打着衣摆站起身来,朝铁手默默颔首,两人竟不理会阮宓秋,径自去喂马了。

      阮宓秋又在大石上坐了会儿,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天边残存的晚霞转成苍色,她才袅袅起身。

      她身上几已不可见铁手初见她那日深入皮肉的不忿和兀傲。

      现在的阮宓秋,似一弯秋水,虽然枯凉,却有透骨润意。

      铁手将歇息好的马牵给阮宓秋,目光不禁流连。

      他已明白追命为何不愿再与这女子深谈。

      如果不是天天看着她,铁手甚至会怀疑眼前这个是阮宓秋的同胞姐妹。

      她还是她。

      她是一个人吗?

      随夜幕降临,凉气愈重了。

      ***

      “等等!”

      三人甫上路,还未鞭马前行,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大声的呼喝。

      一匹青灰小马驮着个水绿色的人正狂奔而来。

      “等等——吁!”

      严沨涯勒马急停,坚定说道:“我要跟着你们。”

      追命见是他,眼里微带点笑意瞄瞄铁手。

      ——二哥赁地一张好嘴。

      青年翻身跃下吗,也对铁手笑了笑,露出几颗又白又整齐的牙齿。

      铁手给他笑得晃了眼。

      那日在泉帛山庄,严沨涯逃得似只受惊的小鹿,连招呼都没跟莫舟流好好打一个,原来尚未知道阮宓秋是因有案在身才与铁手追命同行。

      便到现在,他也没问过这事。

      铁手沉思片刻,拉过在那呆呆凝视阮宓秋的严沨涯,小声地解释起来。

      “阮姑娘牵扯在一件命案里,我和三师弟还需要她协助查案,小兄弟若有话可以现在告诉她。”

      ——跟着一道走却不必了。

      铁手没说这话,笑着又补充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严沨涯听懂什么深意似的眨眼黠道:“二哥放心,我只是想看着她,绝不会添乱的,您就让我跟着吧!”

      他突然又很窘迫地压低了声音。

      “这姑娘,咳,芳名是啥?”

      铁手显然比追命更为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看着严沨涯和笑道:“姓阮,名宓秋,宓穆之宓,春秋之秋。”

      严沨涯悚然道:“幎目?怎会取这样吓人的名字……”

      铁手无奈比划着说:“宓妃的宓字。”

      “哎!”严沨涯捏了捏腕子,嘻嘻笑道:“我就说佳人哪能用那个字啊,那两位大哥查完案子,阮姑娘便无事了吧?”

      铁手不答,只微笑问他有何打算。

      严沨涯皱了皱眉,极慎重地道:“我实在心仪她,但她到时若回泉帛山庄,我再跟去,真不知该怎么给莫庄主明说。”

      铁手暗地里轻轻一叹,和声说道:“这层忧虑倒不须有,阮姑娘似乎不愿返回广霁了。”

      “真的?”
      “不如你自己去问?”

      严沨涯抿唇点头,对铁手欠欠身,放开马缰跨到阮宓秋面前。

      他深吸口气,射箭一样问道:“大姐,你不再回家了吗?”

      阮宓秋霎时浮现出十分细微的疑惑神情。

      严沨涯看她没有回答,干脆咬牙直愣愣又说:“你有丈夫吗?”

      铁手追命在左右看着他俩,闻言顿时一惊,立刻打个哈哈,张嘴便想插话,——否则这场面多尴尬!

      谁知阮宓秋并未生气,反而抬头望着严沨涯淡漠道:“有两个,都死了。”

      那年轻人一时不知自己该露出伤心面目,还是老老实实地去高兴。

      其实根本不需要选,他简直太高兴了,连每根头发丝都雀跃,想藏也藏不住。严沨涯的脸都因兴奋而涨红,他这样反应倒让阮宓秋突然又露出好奇又好笑的表情。

      她眼里有些新奇,还有些轻蔑。

      一种铁手很熟悉的轻蔑。

      ——阮宓秋看追命时,偶尔也会出现这种眼神。

      而正处在兴奋中的严沨涯,竟忘了为自己的失态道歉,趁阮宓秋站在跟前,匆忙摘下麂皮护手,往衣襟里深掏了几下,摸出一把嵌螺钿的梳子。

      “姑娘…送给你的。”

      阮宓秋没接梳子,泠泠的目光落在了严沨涯的手上。

      那是这年轻人身上最突兀和令人惋惜的残缺。

      “家师当年为了救我性命,迫不得已断我两指,”严沨涯赶忙将手套戴好:“对不起,碍着姑娘了。”

      阮宓秋轻轻一瞥。

      眉似春山,眼睛低垂的弧线也像匍匐绵延的山岭。

      山依傍着荡起碧波的玉湖。

      严沨涯又看得痴了。

      “不必遮,并不难看。”

      阮宓秋转身上马,坐安稳后揽着袖子垂下手,拿过了严沨涯将要收起的梳子。

      严沨涯一震,随后大喜地无措起来。

      ——他围着自己的马转了两圈才骑上去,抖一抖缰绳就跟上阮宓秋。

      追命引马拦他,沉吟问道:“你要跟着?”

      严沨涯茫然点头:“对啊。”

      “好。”

      说罢,追命便刻意落在后面,还将铁手也留了留。

      “怎么?”
      “不对。”

      追命满怀思虑地吐出这两个字后,就没了声息,铁手一边等他下文,一边关注着在前并行的阮宓秋和严沨涯。

      严沨涯的马老去凑阮宓秋那匹,好在都叫他轻轻扽住,两匹马都没受惊吓。

      他俩走在一起,感觉真有些相配。

      铁手闭闭眼,清出心里脱了缰的杂念。

      ——身边那人还低垂着头闷不做声。

      铁手也由得追命去想。

      他却正在惦记着短短几日性情已然渐变的阮宓秋,他对这女子,始终抹不去一种拯救的心思。

      少间,追命才沉声又道:“咱们这一路,留了很多踪迹么?”

      铁手果断摇首:“绕城而行,所过之处人烟均不密,你又在后面,行迹纵然有,也不至于太多。”

      为了不使更多无辜的人受牵连,铁手和追命早嘱咐阮宓秋要避开热闹的地方,往来既不繁杂,也更易保护她。至于追命,将近二十年间,人过不留痕几乎已成为本能一样的习惯。

      “那他是怎么找到这的?”

      追命指了指严沨涯。

      那年轻人正兴奋地跟阮宓秋笑说着什么。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章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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