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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六 ...

  •   [十六]

      莫舟流的高昂情绪没能打动阮宓秋。

      女子安静娴雅地听他讲完,然后淡淡问道:“你娘还在吗?”

      立刻,莫舟流像给人当面打了一拳,牙齿仿佛都和未说完的憧憬一道吞落肚中,瘪着嘴好半天才低声回答说:“姨娘走后不出十日,娘也积郁而终了,她生前欺侮你,害苦了你,她已知道错了。”

      阮宓秋轻轻一点头,莫舟流马上又住了嘴。

      “流儿,我今日来是有事求你。”

      少年苦笑应道:“姨娘以前最是疼我,莫要这样生分吧?”

      阮宓秋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帮我备三匹快马。”

      “没问题,”莫舟流搔搔脑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极暖地笑问道:“姨娘,你有事着急赶路吗?若是不很匆忙,我去拾掇辆车,可比骑马舒服多了。”

      他瞟了铁手和追命一眼,最后还是定定看着阮宓秋,满怀期冀地等候回话。

      其实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姨娘会和四大名捕结伴而行。

      ——但莫舟流张了几次口,始终是没问出来。

      “是有急事,”阮宓秋眨了一下眼,眼睫交错又缓缓分开。

      她仍是冷淡的。
      “要是不快些,往后可能不再来看你了。”

      莫舟流疑惑顿生。

      “姨娘?”
      “别问了。”

      他极听女子的话,真的只颔首“哦”了一声。

      然后莫舟流立刻叫来几个人,要他们准备马匹,又邀着铁手和追命坐下,将刚刚送到的鲜果酒茶一一摆到二人手边的桌上。

      “两位大人,果子都是庄里自种的,这柿子您二位一定得尝尝,”他又特地转向追命笑道:“三爷,这可是小侄最好的酒了,恐怕入不了您法眼。”

      这一通忙活完,莫舟流步出厅外,望了望院中的几丛翠竹落在地上的影子。

      太阳已经开始往西去了。

      他点点头,进屋来打个长揖,诚惶诚恐道:“小侄今日邀来几位病人,应该快到了,二爷三爷许我失陪片刻。”

      铁手追命亦起身还礼道:“少庄主治病救人,我们不敢耽搁。”

      莫舟流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又换了亲昵语对阮宓秋说:“姨娘,明早我给备好马,今晚不要走了吧?”

      他似乎因为太信服阮宓秋,自然而然地就认定铁手和追命也得要跟随她的决定做事。

      这想法说来也对,眼下还真是阮宓秋去哪,他二人就要跟去哪里。

      况且昨日傍晚,追命才托广霁的探子急信回京,请无情查查阮宓秋和严沨涯的身份,到现在将够一日一夜,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回信在路上。

      ——追命估摸着今晚就能看到无情给他们的资料。

      阮宓秋未拂莫舟流的意。

      她点了点头,仍是慢而干脆地眨一次眼。

      莫舟流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走以后,屋中的气氛突然凝滞起来。

      铁手、追命、阮宓秋三人,既不动也不言语,更妄论吃喝。

      他们仿佛并未感受到身边沉沉若死的压抑。

      ***

      铁手拿着个柿子端详起来。

      那只柿子从他的右手换到左手,又自左手回到右手,皮上的霜都丝毫未蹭掉。

      铁手起身,随手将柿子一抛,正好落在追命怀里,紧绷的果子轻轻颤了颤,贴着追命衣衫的那侧甚至压扁了些,看来是汁水相当充沛。

      阮宓秋双眼一瞪,于她来说,神情已是震讶至极。

      ——泉帛山庄四围的柿林生的果子,即便熟了也是爽脆的,绝不会这样似皮囊包着一汪水。

      她实在已不知道该怎么论说铁手的内功。

      阮宓秋未曾见过这等功力。

      比这差些的也没见过。

      *

      追命拈着柿子丢进嘴里,然后摸出一盘绳子递给铁手。

      铁手接过,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大步走了出去。

      等到他脚步声都完全消失后,阮宓秋忽然扬眉说:“二爷要是怕迷路,可以命人带路。”

      追命也扬扬眉,端起桌上酒杯嗅着,随意道:“摘几只柿子顽罢了,哪会迷路?”

      阮宓秋露出十分柔媚的笑容。

      “说的是,这么多年,总共也没困死过几个人,是我多虑了。”

      追命不理会她,默默饮尽杯中酒,转而问道:“你当年是被莫逸莫庄主救了才委身于他?”

      阮宓秋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一问,视线乱扫了几下才沉声答道:“那年我被花楼鸨母带来此处,说要给我们检查身体,我趁她不注意跑了,没想到困在林中,等了整整一天才遭人救出来。”

      “救你的这人正是莫逸?”
      “是,他知道我没染上病,年纪也够,就把我留下了。”

      追命一顿,轻叹道:“莫庄主此前无子?”

      阮宓秋摇首,须臾之后又沉沉地点头。

      二人再次陷入无声。

      直到铁手回到厅中的前一刻,阮宓秋才坦然张口道:“我知道你们已在查我,到时三爷若还有不明,但问无妨。”

      追命不置可否,悠然取下腰间葫芦,将喝空的酒杯注满,一扬手送到阮宓秋面前。

      酒浆旋荡了许久,险些溅出杯子。

      但毕竟是一滴未少。

      阮宓秋看着两只酒盏,端起其中一杯掩口饮了。

      她喝的是莫舟流离开前替她斟的酒。

      这只白玉盏给放回桌上时,另一杯尚满的酒又晃动起来。

      方寸间掀起巨浪大潮。

      一阵猛烈的震荡后,杯倾酒洒。

      阮宓秋的眼睛弯曲的角度使她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追命亦拊掌颔首,低低地笑了几声。

      恰在此时,离去小半个时辰的铁手踏着忽然入堂的秋风进了正厅。

      他真的带回来三个青皮小柿子。

      *

      铁手以随意且熟络的口气与阮宓秋攀谈。

      “阮姑娘,劳你快带咱们到那青阳谷去,我想尽早将这案子办完回京,好让师兄弟也尝尝鲜。”

      阮宓秋的眼角微微发紧,愣是没能答出话来。

      杀了人负着罪的是她,虚实周旋的那个也当是她。铁手追命理该心急焦躁,恨不得严刑拷打逼问她才是,现下却好像她的心事最重了。

      阮宓秋罕见地着慌,又立刻抿唇镇定道:“二爷,我既然过八日,必不迟于此。”

      她浅淡地笑了笑,很体贴地接着说:“两位大人尽可去外面商议对策,我就在这里坐着,总能叫你们看见,不怕我逃。”

      铁手和笑道:“姑娘也逃不走啊。”

      说完,他向阮宓秋欠欠身,还当真拉上追命走到门外议论起来,声音并未刻意压低,但传到屋里几步远便模糊不清了。

      阮宓秋凝神去听,也只有一片嗡鸣,使人无比生厌,她索性不再窥探。

      她入定那样地沉思。

      表情却愈发扭曲。

      眉心皱紧,嘴角反而上翘出轻快的弧度。

      鼻子哼出轻蔑。

      那二人竟然说愿意帮她求情。

      可笑。

      自己何尝要求宽恕了。

      阮宓秋望着铁手和追命的背影。

      ***

      二人一说起话,追命立刻收起闲适表情,沉声问道:“怎么样?”

      铁手摊摊手掌吐口气。

      三只没熟的柿子在他手里挤作一团。

      “没看出来是什么阵,但确实怪,我在里面硬闯,仍得要运转真气压制,才不感到晕眩,可还是没走到头。”

      铁手那原本有卷绳子,加上追命给的,连起来接近二十丈,一头拴在林外,一头牵在手里,他便硬生生闯了进去。

      但这林子径直地走都这般广,二人实未料及。

      泉帛山庄向来没传言说过有大仇家,人们议论起来只当谈资,也没谁听说实际竟有这等机关。

      ——没有人愿与泉帛山庄扯上关系。

      难道莫家有想躲避的人吗?

      可莫舟流的行事作风又不似避人。

      还有阮宓秋,她来只有那一个目的吗?

      *

      “二师兄。”

      因为追命沉思的神情和流露的郑重气息,铁手也更为严正。

      “你说。”
      “我怎么都想不通,莫家行医治病,也不曾听说被迫害,何苦要小心翼翼地守护防卫,而且依二哥所言,那林中所布阵法,对擅闯者忒也毒辣,他们究竟是否在防人。”

      ——亦或是有意害人?

      铁手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泉帛山庄和哪些人事有关,或可问问莫舟流,希望他愿意说,若他不愿,也许确有颇深隐情。”

      追命扣折着下巴上生出来的胡茬子,默默点头。

      忽然铁手又疑惑道:“我却不明白阮宓秋来这是为什么原因?她似对此处并无深厚感情啊。”

      “这个么……附耳过来。”

      铁手偏过去脑袋,追命耳语几句,他便即刻恍然。

      “原来如此,那么她在世上仍有亲人,若能常得人关怀,脾性也许不会如此孤寒了。”

      追命眯眼望了望秋日的晚霞,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果这案子查清,实情正如她所言,那绞杀郑乐一事,大约不需阮宓秋赔上性命。”

      铁手也随之朝天边那片诡谲变幻的紫赤霞光看去,忽而促笑叹道:“老三,你说……会这样简单么?”

      “不会,但甭问原因,我可答不出来。”

      追命斩钉截铁回道,又霎霎眼角指着铁手紧握的三只柿子问:“真要带回去?”

      铁手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带回去,正好熟透。”

      他取出块方巾,将柿子包好放进怀里,又用厚实的手掌隔着数层布拍了拍它们。

      *

      没多会儿,终于诊治完病人的莫舟流在一众老仆的簇拥下回到正厅,这群人帮他整理好刚换上身的衣服后,只向阮宓秋行了个礼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铁手追命是泉帛山庄难得重要的客人,他们这样忽视,实在失礼极了,莫舟流竟然毫不在意,又似并未察觉,看到三人在厅中等候,脸上的疲惫即刻一扫而空。

      他笑得开心,奔来的脚步也很轻快。

      即便在疲累的状态下,莫舟流仍旧予人快乐安闲的感觉。

      这毕竟是个二十未届的少年。

      “姨娘!”

      最令莫舟流高兴的还是静坐在昏明灯火旁的阮宓秋,那年轻人像是不乐意掩饰他对女子的依恋,进屋来别的不顾,先要过去看看姨娘。

      除去直白的笑意和欣喜,莫舟流再没有其他神情。

      只在烛火映进他瞳仁那星子样的光亮里,似乎闪过了一瞬间的安心稳妥。

      ——这样家业俱大的掌权者,确是会不时显出大局在握的气势来,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

      阮宓秋执住莫舟流的手,又轻轻地抹起黏在他额上的碎发。

      那样的温柔。

      “我有些害饥,”她终于对开怀的少年回以微笑:“你准备了饭菜吗?”

      莫舟流顿时大悦,竟扯着阮宓秋转了个圈。

      “自然备了!姨娘,二爷三爷,咱们往另间屋吃饭去。”

      铁手闻言瞥一眼追命,见他并无异议,正待应下,忽然自外匆匆冲进来一人。

      那人看装束是泉帛山庄的家丁,不知遇到何等紧急事情,拜也不拜,看见厅中数人仅微微一顿,立时便凑到莫舟流耳边神色紧张地疾语。

      莫舟流先是一惊,转眼又是极喜。

      他也给那家丁匆促嘱咐几句,等那人急忙忙又跑走,才朗声笑道:“两位大人来得巧了,小侄家人在庄外东南方向发现了飞贼踪迹,这次非让那偷孩儿的恶人落网!”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皆惊。

      三人都皱眉。

      *

      厅中忽地一明一暗,烛火微曳,凉意随着冷风沁入灯光。

      莫舟流仍是愉悦非常。

      他很激动,眼角都在发颤。

      追命当即抢道:“我去会会。”

      话音未落,飘忽远去的身影已经融于夜色。

      莫舟流的欢喜又重一分。

      阮宓秋皱紧的眉头又复舒展,空气中愈烈的凉意似乎全藏纳进她的眼里。

      铁手沉着道:“请少庄主不要再派人追击了,以免打草惊蛇,也万不可燃点火把。”

      莫舟流点头急道:“咱们也去抓人吧,林子里的路没人比我更熟,把人引进来,抓他可不易如反掌?”

      铁手尚未及阻拦,突然又自屋外冲进来一人,却不是耳语了,往莫舟流身前一跪告诉道:“东侧也发现贼人踪迹!”

      “不好,莫非三爷出事了!”

      莫舟流拔腿往外冲,阮宓秋一拂袖将他挡了回来。

      “你不会武功,别添乱,”她转而对铁手凝然说道:“二爷要去追凶,我跟着,他就留在这。”
      铁手用目光轻叹。

      *

      他和阮宓秋一前一后,走出山庄东门,走进柿林。

      那女子竟然放心由铁手带路。

      “三爷和飞贼也不知道这里机关,按着出路找未必寻得到,随意走或许能撞见,二爷不必担心被困。”

      “谢谢你。”

      铁手一向很和气,而当他想要更客气的时候,眼中的过分诚挚在极微的情况下也能使人肉紧。

      阮宓秋的眉心发紧。

      二人走了几步,铁手主动搭起话来。

      他和善地笑。

      “你的内功根基很深。”

      阮宓秋垂目道:“确实不错,但是我不会招式,空有内力。”

      “也不见得,有这等根基,学武功比常人快,就算不学,修习内功也能强身健体。”

      阮宓秋这次没有接话,甚至故意走慢了些,来避免与铁手谈天。

      她跟在铁手身后,只发出踩踏枯叶和声音和悠长的呼吸声。

      铁手依月光走。

      他脚下所踏必有光亮,每一步都很谨慎。

      十七步后,豁然开朗。

      疏落枝桠间逃出一隙月色,单照亮了三尺见方的地方,因为这小片土地特别明亮,周围自然更暗,连树的轮廓似乎都辨认不出。

      铁手停住脚步,静静地蹲下,手指挪到一只柿子旁边。

      一只才被人踩烂的柿子。

      铁手的手虽然生了不少老茧,但是指甲修剪地整齐,通常又洗得非常干净,这样的手衬得那只柿子更丑。

      踩它的人很用力,穿的鞋应有很脏的鞋底。

      轻功相当不好。

      铁手周身的氛围紧张起来,他涩声道:“阮姑娘小心些,不是飞贼,恐怕此人是冲你来的。”

      阮宓秋没有应答。

      铁手回头一看——

      没有阮宓秋。

      ***

      在铁手弄丢了阮宓秋的同时,追命跟上了那个在树影间腾跃疾奔的人影。

      那人快得只有在偶尔经过月光时才看得清。

      像水雾。

      在清辉里急速蒸腾,又即刻消散。

      追命却觉得他步伐有些乱,而且四丈之内必得踏地借力换气。

      ——从身形看,那是个男人。

      为祸淮南的偷婴贼却传闻是女子。

      追命仍在追击此人,乃是担心这突然前来的“飞贼”会否正是他和铁手所估测的无名杀手,为的是造访泉帛山庄的阮宓秋。

      他现在已有些犹疑。

      那个人已经停下,身影掩藏在一株老树后面。

      追命能听见他细微的吐息尚算平稳。

      他二人都跑得动,但也都跑不动了,那人引着追命、追命迫着那人,跑时都没有看路。

      现在,他们迷路了。

      追命拔开酒葫芦的塞子时发出声轻响,树后的阴影仿佛一晃,他喝了半葫芦酒,才悠然扬声劝道:“此时收手,尚有转机,否则牢底坐穿,卢长生藏的黄金你也别想要了。”

      其实哪有什么黄金,只是名利动人,屡试不爽。

      那人果然一震。

      追命知他轻功了得,但毕竟未见他其余功夫,在这随时要人昏迷的鬼林子里,还是慎重为上。

      树后面鬼似的走出来一个人。

      那几乎是飘。

      他的身形并月色化为虚空,面容却是最难以置信的人的神情。

      “你…你是追命?!”

      那青年人吼完这句,肩膀一缩,望着地上舞动的叶影直愣愣地呢喃:“是了,那样轻功……不是追命还能是谁…”

      “果然是你,”追命沉声截道,口气却突生疑惑。
      “严沨涯。”

      人估对了,但反应和他所料的有异。

      他本以为严沨涯是来要阮宓秋的性命,怎么现下看来,失魂丧魄的倒是严沨涯。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章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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