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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五 ...

  •   [十五]

      阮宓秋这夜睡得不好,清早天刚亮便睁开了眼。她在秋朝的阴凉中静默地躺了会儿,然后无声地坐起身,将手轻轻地拍打在铁手的肩上。

      仿佛成片的芦苇在倏然而起的微风中摆了一下又立时回归静止。

      铁手即刻睁开眼,却未曾格开阮宓秋的手。

      他也静悄悄地起身。

      阮宓秋收手抱臂,眼睛望向床的外侧。

      她一整晚都没睡踏实的原因正是追命在睡梦中也依然强烈的戒备气氛。

      那人像尊石像,四肢都蜷缩成紧张的角度,只有胸腹轻微的起伏证明他仍有气息。

      追命如同待发的机括。

      阮宓秋没拍醒追命,她不敢保证这样贸然的举措会否引出要命的反击,故而只是扭头看了看铁手,接着又默默地望着追命。

      铁手瞬间捕捉到了女子的眼神。

      阮宓秋看着追命,像看一只不忍心捻死的蚂蚁。

      铁手心头骤紧,却不动声色地伸手探向追命脚踝,掌中暗运劲力,极其沉稳又轻柔地覆上了那人的脚腕,拍了三下,捏了两下。

      阮宓秋在旁瞧着,竟然不由屏住了呼吸。

      她忽然想知道,若是铁手一个不慎引起追命防卫,这天下有名的手脚拼在一起,将是怎样的情形。

      可会两败俱伤?

      鹬蚌相争,她是渔翁吗?

      追命周身紧张的气息蓦地散去,虽未曾动作,但明显已不似那样剑拔弩张,铁手这才转向阮宓秋,微微笑道:“我二人实在疲累,又着意姑娘安危,多有冒犯了。”

      阮宓秋呼出口气,两眼一垂淡然应道:“你们担心我被杀,我也怕死。”

      沉默片刻她又补道:“好内功。”

      铁手一时无言。

      突然,追命的声音自外侧传来:“你说出卢长生藏人的地方,我们一样护你周全。”

      他转身坐起,扪住下巴望定阮宓秋。

      女子陷入完全的安静。

      追命见状叹道:“究竟有无人知道卢长生作为,又下屠杀毒手,到现在,你仍是毫无头绪,还是心里有数,却不愿说出来?”

      阮宓秋的瞳仁又变成滩死水,她摇头道:“八日之内,我带你们去青阳谷救人。”

      “好,咱们走。”

      阮宓秋纹丝不动,微抬目道:“我要先去趟泉帛山庄,二位可以在此等我。”

      铁手追命决定随她一路。

      ***

      一刻时分后,三人下得楼来,尚未出店门,铁手追命忽而同时一顿。阮宓秋离得几步远,看他俩停住,自然不再前行。

      隔着三张桌子,有个水青衣衫的青年忙将脑袋又压低些。

      严沨涯看来是偷摸着望这三人,见他们住脚,还以为自己给发现了,想要躲起来。可是他连背影都比寻常人出挑许多,哪里藏得住呢?

      铁手沉吟一阵,抬步往严沨涯那桌走去。

      ——何许人听闻是受了伤,也许他知道详情。

      严沨涯仿佛感受到铁手愈来愈近的脚步,整个背脊像给踩了尾巴的猫那般僵耸起来,他肩膀忽地一抖,猛然转过身来垮着脸就跟铁手道歉,神情要哭出来似的。

      “金大哥,我连累何捕头受伤了,你责怪我吧!”

      铁手迅疾出手将他搀扶住,细细打量几番,而后摇头笑道:“严兄弟右协也受了伤,想来是同小何与那贼人拼斗了,你一心仗义除害,我怎能责怪。”

      丈许开外,阮宓秋瞧见严沨涯在桌椅窄隙间的那轻巧转身时,已然露出些许讶异。

      追命瞄她一眼,取下葫芦喝口酒问道:“见过这样轻功?”

      阮宓秋摇头,微微皱眉说:“我鲜少与人交手。”

      她这回答实在有些驴唇不对马嘴,追命倒好似懂得什么一样眯了眯眼。

      阮宓秋空有武功傍身,实战机会当真甚少,身法一事她瞧不出来。

      “为何惊讶?”

      “我虽罕与人交手,但懂得好坏,这人的轻功比郑乐高出许多,”阮宓秋眼尾扫了扫追命,又淡淡道:“恐怕跟三爷不相上下。”

      追命又灌了几啖酒,才慢悠悠地说:“他年纪尚轻,假以时日,轻功必成武林一绝。”

      阮宓秋闻言竟冷冷嗤笑。

      “多愁善感,这世道怎会许他活到那天。”

      追命扬扬眉毛,往前一觑,才发现严沨涯正抬目望向铁手,眼睛已泛着红,张嘴前仿佛还吸了吸鼻子。

      “金大哥,我要早知你是这样好人,就不会因怕着见二位而躲避了。”

      严沨涯揉揉眼睛,笑道:“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遇到你们,何捕头为了护我,背上挨了四剑,金大哥,你有空还是去瞧瞧他啊。”

      他这么说着,眉目间又染上懊丧。

      铁手闻言略为沉吟,暗度着该将身份如实相告,这边还未开口,忽听得追命在后面招呼。

      “好走了,回来再叙旧。”

      严沨涯一醒,挥挥手朝追命喜道:“田大哥!”

      他似还有话想说,但都给卡在了嗓子眼。

      严沨涯痴痴地凝望着阮宓秋。

      他突然收回了目光。

      在垂落的眼睫遮掩下,先是恍然大悟,然后急速转作了遗憾和惆怅,严沨涯狠狠眨了几次眼,才又抬头,看着铁手强笑道:“这便是金大哥的姐姐,田家大嫂吗?”

      他两个已走到追命和阮宓秋跟前,说着话,四人又往外走去。

      阮宓秋眼角流出些疑惑的光,轻轻扫向追命,见他闭了闭眼,便向严沨涯泠然一望。

      青年一怔,恍惚无识地跟着阮宓秋又走几步,已然出了店门,让明晃的日光照到,才遽然回过神来。他正想道歉请辞,突觉得背后给人撞了个结实,低头一看,脚边落了个小布囊。

      严沨涯拾起布囊,抬眼就看见个形迹匆匆的女人,怀中抱着孩子走过去。

      他忙呼道:“大姐,你东西——”

      那女子赶忙将怀中孩子又抱紧些,也没理会严沨涯,加快脚步,越走越远。

      严沨涯愣在原处,半晌才眼睛一暗,沉沉叹口气。

      铁手拍着他肩膀和声宽慰道:“那凶徒会给抓住的。”

      “嗯。”

      “我等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你不要着急,先养好伤。”

      “好,我先将这物还给那大姐去,田大哥金大哥一路走好,”严沨涯转向阮宓秋,眼中流露出无奈的欣羡:“大嫂,后会有期。”

      阮宓秋漠然而立。

      待三人走出丈半远,追命拉过铁手悄声道:“总要在此地耽搁一两日,等大师兄消息送来,再寻时机与严沨涯说明罢。”

      铁手点头答说:“他看来也是性情中人,等事情了了,不如邀他一道去探何许人。”

      “也好。”

      两人议定了,却俱在心里起了股犹豫,不由地又互觑一眼,皆自了然地笑起来。

      严沨涯,严沨涯——

      铁手追命与其接触诚然是少,但以他们的经验阅历,仍觉得此人如在飘渺晨雾之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等到日出雾散,也许便能看清了。

      ***

      泉帛山庄在广霁城外四十余里处,庄外有一片密匝匝的老柿林,浓翠的枝叶掩着金红的柿子果,倒使人无端升起暖意。

      这片林子年纪亦有百年,是山庄第一代主人莫驲冥莫老先生与其夫人鲁玥手植,经历过风风雨雨,未现颓势,反而越发茂密广阔了。

      密林之中,隐隐约约的泉帛山庄灰墙灰瓦,如同巨石蛰卧,在远处只能望见庄内佛塔。

      阮宓秋引着铁手追命从一棵特别幼弱的柿树旁边进林,走了几步忽然冷然说道:“莫家不爱外人来扰,两位勿要乱走,林子里易迷路。”

      她却并非是危言耸听,泉帛山庄因为一些特殊缘由,时常引来猎奇的闲人,莫驲冥和鲁玥不胜其烦,造林之时布下了奇门阵法,贸然闯入者,多昏惘困在阵中。

      追命不通此道,铁手知道多些,大致观察过林子里的情形后,却也默默摇头,追命见状,解下葫芦喝起酒来。

      饮得太猛,半数酒浆都溅落在地。

      酒香缠着他们的足迹。

      阮宓秋在前走着,脚步极缓,突然又轻声道:“我带二爷三爷进来,一定还跟你们出去。”说完径自左转,继续往前走。

      三个人在林子里左拐右拐,一时前行一时后退,七兜八转之后终于来到泉帛山庄门外,黑漆门合死着,也没有人看守。阮宓秋叩动铁环,当当响了几声,没多时便有人来应门,恭恭敬敬簇着阮宓秋往宅院深处走去。

      来的五人见着阮宓秋,眼中俱流露出诚挚的热切和喜悦,丝毫不为女子冰冷的姿态而有任何怠慢,铁手心中的疑惑,因之愈来愈深。

      昨天偶遇的那老家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很不相信阮宓秋还活着,从阮宓秋自己说的话来看,她在莫家也过得并不顺心,该是早就被迫离开了,怎会今日不期而来,泉帛山庄上下竟是这样态度?

      瞧来就似阮宓秋只是出门摘了几只柿子。

      最奇的是山庄的下人们眼里仿佛除去阮宓秋再无旁人,这倒让铁手追命省心了,索性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泉帛山庄占地不少,但足有一半地方用来储药,庄主及莫家学徒以外,闲杂人等难以入内,唯是庄院前半用于起居,人迹多些。

      自打百余年前莫驲冥夫妇修造泉帛山庄之日计起,这座甜柿林中沉睡巨兽般的大“医馆”,就颇享怪名。他们鲜少接待找上门来的病患,反而自己派人出庄寻生意,主动投医求治的,除非有大把银子,否则恕不收治。

      就是这般怪异作风,经历二代庄主莫逸,到而今三代庄主莫舟流,竟然支持着泉帛山庄屹立百年。

      铁手追命有机会深入武林奇地一探究竟,也十分着意谨慎。

      二人跟着众人簇拥的阮宓秋步入山庄正厅,便见那处已经有个少年人在等着。那少年看去只有十六七年纪,尚未完全长成,容貌隐约带些稚气,衣饰贵而不华,气质竟然有几分王孙公子的雍容。

      年纪轻轻就操持偌大产业的莫少庄主,甫见阮宓秋的身影,已忍不住大步跑来,执住她的双手惊喜道:“姨娘,你回来了!”

      他的脸上现出将哭的迹象,甚至声音都委屈样地哽咽了。

      阮宓秋见少年如此激动,目光也变得温柔,和平时冷冰冰的样子直判若两人,神情柔和了,仿佛连相貌都更加温婉。

      追命眼见着阮宓秋从寒冬的坚冰融作春日的溪水,只挑眉嘿笑:“这回来得容易,走却难喽。”
      铁手亦和声笑道:“原本就要等师兄回信,咱们特意来此处,不正是为了她么?”

      他俩在一旁悄声说话,也都没去打扰阮宓秋和莫舟流。

      说来奇怪,方才在庄外柿林乃至步入山庄以后,这女子都面无波兰,仍旧那副半点情感看不出来的模样,不成想见到莫舟流不过弹指瞬间,她竟像突然有了灵魂。

      铁手追命心中的疑惑好奇,随着与阮宓秋的接触,只变得越来越深重难抑。

      同样难以忍耐的还有满心的焦急。

      按着阮宓秋讲述的种种,卢长生、甘祁涵、郑乐死于内讧相残,卢家无辜而死的十数人是被无名凶手谋害,卢长生卖出的孩子不知往哪里去了,软禁的孩子却另在别处。

      要说这案子本来就乏线索,得了阮宓秋的讯息后,也还是雾蒙蒙的。

      是故,对阮宓秋的话,铁手追命绝不敢尽信。

      ——他俩必要查出真相,除此之外,也非要把困在那“青阳谷”的女孩们救出来不可。

      可是阮宓秋横竖不说青阳谷在哪,铁手和追命两个又没法去撬开她的嘴,二人也曾想过,她可能还在撒谎,这世上也许并没有这样一个山谷。

      但他们不敢冒险。

      那些遭逢厄运的孩童,无论是否还在生,无论是否救得下,他们总得去试。

      阮宓秋抓定这根救命稻草,不到生死关头,怕是不会吐露真相了,所以铁手追命也只能勉强把那股急火压下去。

      很苦。

      简直已是焦灼焦虑焦躁、忿怒愠怒郁怒中作乐。

      更须得戒躁拗怒。

      铁手要平和向来是更容易些的,追命还得要喝下三四口酒,才真个能和和气气地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阮宓秋和莫舟流。

      女子轻轻推搡着少年人。

      “流儿,这两位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二爷和追命三爷,你须得好生招待,千万不要怠慢了。”

      莫舟流听得是铁手追命,即刻满目崇敬地施礼拜见。

      “久仰四大名捕威名,二爷三爷光临敝庄,小侄荣幸已极。”

      四大名捕的事迹他知道不少,早为这些有情有义、有理有担当的真英雄所折服,可惜不在江湖,今日得见实是意外之喜。

      铁手还礼正色道:“少庄主多礼,我等冒昧前来,却是不合贵庄的规矩。”

      其实莫舟流的父亲,亦即泉帛山庄前代庄主莫逸已殁去多年,但因莫舟流年少,坊间称他还是唤一句少庄主,从未听说他有不满过。

      “二爷哪里话,我平日想请你们还请不到呢,今天多亏了姨娘,才算圆了我一见四大名捕的夙愿。”

      铁手听他登时换了熟稔口气,眼睛里也满是真诚喜悦的光芒,便知这年轻庄主果然仍有少年气息,客套话说多了恐怕要厌。

      他直觉莫舟流是个好孩子。

      好,是生活和心情的好。

      铁手从不妄论人善恶优劣,——尽管他确实会因第一印象而对人产生不同的感受,见的人太多,这也是免不了的。

      莫舟流看起来就很容易相处,尤其是在他和阮宓秋站在一起的时候。

      这兴兴奋奋的少年,刚跟铁手说了两句话,又赶忙吩咐人准备酒水饭菜。

      “把我爹藏的酒都拿出来!”

      他说完,还看着追命得意地挤了挤眼。

      “公事在身,不敢贪杯,”追命哈哈笑了几笑,语声顿转,十分郑重地说:“莫少庄主经营有方,城里时见贵庄子弟走动,看来都颇有神气。”

      莫舟流摆摆手,眉头也皱紧了。

      “平日没这样多人,最近有些个偷小孩的恶人猖獗,我让他们在城里待着,留心消息。”

      铁手闻言急道:“怎么,泉帛山庄也出了事?”

      “二位莫要误会,小侄庄里没人遭殃,”莫舟流脸上忽然出现一种糅合不屑和豪爽的奇异神色:“庄里没有小孩,但有的是钱,我愿意出人出钱,钱够了,凶手应该也能抓到了吧。”

      他才说完,已看见阮宓秋正摇头望过来。

      “哎,我这破嘴,就会胡说八道!”

      铁手和追命互相看了看,仍是由铁手接道:“少庄主热忱慷慨,有志为民,自然是好事,官场腐败事多,本来也该不平则鸣,只是公门弟兄亦有许多刚直英勇的正派好汉,无不希望这贼人早日伏法,为了追捕凶犯俱是不怕劳苦伤痛,有他们在,少庄主对此事不需太过无望。”

      “嗯。”

      莫舟流抿唇默了半晌,才沉沉一应,忽而又转向阮宓秋笑道:“姨娘终于回家,无论如何也不要再走,家里现在有池塘,姨娘能吃新鲜藕了。”

      铁手和追命也默默望向了阮宓秋,他们已看出来莫舟流甚至整个泉帛山庄的人,都非常欢迎和爱戴她。

      阮宓秋有人命案在身,势必无法就这么留下,但若能以此为契机,获知青阳谷所在和无名凶手的可能身份,铁手追命愿意帮助她与家人长久团聚。

      只是她对泉帛山庄似乎并无留恋。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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