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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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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村,炎炎夏日,烈阳似火,大地像蒸笼,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曼被倒挂在祭台上,木锥一点一点地刺入胸口,心头血溢出,浸透身上的白色丧服,像一朵打碎的红掌花,也像7岁时妈妈给买的红领巾。
祭台旁边是山神庙,村民们虔诚地跪在门前,嘴里念念有词,阿曼听不清,她望向太阳,日光灼眼,很疼。
心更疼。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阿曼是从江南一路流浪到浣溪村,那时旱灾过后是鼠灾,铺天盖地的老鼠,黑黢黢,臭熏熏,吃光了村里所有庄稼。村民很饿,吃完树皮吃老鼠,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黑色短毛,吐了又吃,吃了又吐。
越来越多的村民得了怪病,发热、咳嗽、吐血……很快就死去,裹在草席里埋了,被其他村民挖出来吃,死的人更多了。
离开家乡的那个夜里,阿曼徒手挖很深很深的坑,指甲挖到折断,血滴进泥土里,她亲手埋了双亲。
阿曼到浣溪村的时候,已经是农历7月,太阳很烈,晒着她脸上的毒疮,又疼又痒,挠一下,脓血流到嘴角,阿曼伸出舌头舔干净。
走到村长家门口,阿曼头有些晕,脓血黏着嗓子,又苦又腥,身体摇摇晃晃,周围的房屋变得模糊,倒地的一瞬间,她感受到大地的热气。
虽然旱灾依旧,但没有老鼠。
阿曼笑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阿曼从梦中惊醒,看着几个村民推门进来,没人说话,表情阴沉。
村民用草绳将她捆上,抹布塞嘴,抗在肩上,往山神庙走去。
村长跟在后面,笑眯眯地看着阿曼,他吸了一口旱烟,吐出浓浓白烟,“孩子,天降灾星,你惹怒了山神,为什么要来浣溪村?”
村长用烟枪敲了敲阿曼的脑袋,烟灰留在她的额头,就像一个毒疮,没有脓血,却更加丑恶。
阿曼目光呆滞,凝在村长的身上,好久,她笑了。
村长跟父亲是老友,很早以前两家就订了娃娃亲,父亲临终前,让她来投奔村长,但他却说她是灾星。
胸口的木锥也是他亲手刺入,很疼。
骇人的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阿曼的瞳孔开始涣散,眼睛好似被蒙了一层什么,有些看不清楚这个世界。
天突然就黑了。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整个天穹都要被吹落下来,当冰凉的雨点打进她眼中,心里便默默祈祷起来——如果有人为她敛尸,希望他能挖很深的坑就不怕别人来吃。
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无情地抽打在阿曼的身上,心头血染红了雨水,从她眼角滑落,成了血泪。
村民们没有看见,他们在欢呼,在呐喊,在狂笑……在感谢山神显灵,没有人关心作为祭品的少女。
金箭似的闪电劈中捆在阿曼脚踝上的草绳,她应声落地,倒在血泊中,身上的丧服染得通红,她想起自家后院那一片红掌花,终于合上了眼睑。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阿曼睡了一天一夜,当她恢复意识时,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白花花的阳光刺出了眼泪。
她有两百多年没见过太阳了。
“神女,神女醒了,您终于醒了!”村长跪在床边给阿曼磕头,腰上挂的烟枪撞在地上,声音比他磕头还响,“神女饶命,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浣溪村穷乡僻野,离着县城几百公里的路,如果等着政府赈灾,只怕村民全都成了饿死鬼。”
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很煽情。
阿曼不恼不怒,看着村长淡淡地笑。
求人无用,不如求神。
这并没有错。
村长旁边站了个年轻男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长相,怀里抱着一只母鸡。
他的头发很短,比鸡毛还要短,几乎能够看见白白嫩嫩的头皮。
阿曼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门口,白光之中,站着两个男人,一黑一白,西装革履,头戴礼帽,嘴唇艳红,拿着手铐,朝她咧嘴一笑,转身消失。
她是阿曼,却不是原主李曼,而是地府培育彼岸花的师匠,曼莎。小阎王命她来人间走一遭,说是度过情劫就回去嫁给他。
孟婆说,小阎王是记仇了,因为阿曼从不给他的朋友圈点赞。
对此,阿曼只是微微一笑。
黑白无常说,老板是外面有人了,让六姑娘三生七世永坠情劫,他好娶个年轻漂亮的。
对此,阿曼也是微微一笑。
阿曼躺在床上,长发垂下床沿,拖在地上,又脏又臭,她脸上的毒疮浸过水,涨透了裂开,脓血顺着耳朵滴滴答答下坠。
空气里弥漫着很浓烈的腥臭味。
村长埋头捂鼻,讪笑道:“神女,这是老朽的儿子,从小就跟您订了娃娃亲,您看还满意吗?”
“爸,别闹了,我是和尚,不能结婚的。”年轻男子很激动,说话时身体都在颤抖,飘过来几根鸡毛。
其中一根正好落到村长的头顶,有些滑稽。
“兔崽子,家都快没了,你还想出家,你要气死老子!”村长恼羞成怒,扯出烟枪就要打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跳着逃到阿曼跟前,村长只好作罢,“兔崽子,记住老子的话。”转头看向阿曼时,脸色又变得谄媚,“神女,您好好休息,改明儿个老朽再来看您。”
阿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了川蜀最有名的变脸。
前者是人性,后者是技艺。
年轻男子用湿毛巾给阿曼擦脸上的脓血,仔细一看,她的五官长得倒也眉清目秀,只是身上的红衣跟她有些不搭。
“你好,我叫余阳,是村长的儿子,你可以叫我阿余。”他的声音很柔软,就像春风里的柳尖,让人心中绿意绵绵,充满希望。
长得也俊俏,明眸皓齿,气质温文,就这样不染风尘地站在那里,好似一卷缓缓铺开的诗经古风。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担得起“温润如玉”这四个字,又不时会露出灿烂如初的笑容。
少年模样,恰到好处地让人心动。
如果阿曼有心的话。
她看着阿余,忽然想起了地府的他,两人长得实在太像了。
良久,阿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能洗澡吗?”
阿余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拿来一个木桶,一趟一趟地往里加水,热水雾气腾腾,阿余将阿曼抱进去,透过雾气,可以看见她颤抖的身体。
他咽了咽口水。
阿曼坐在木桶里,不慌不忙地脱掉自己的衣服,身上的毒疮浸了水,痒得厉害,忍不住一抓,脓血流出来,水变成淡红色。
她埋头下去,咕噜噜地喝了好多,她渴坏了。
阿余阻止她:“别喝了,会拉肚子的。”
阿曼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清雅的笑意宛若月光流水一般宁静悠然,“你帮我搓背吧?”
阿余红了脸。
阿曼趴在木桶里,蒙蒙雾气中,她的背很嫩,腰很细,锁骨突出。阿余目不敢直视,脸色越来越红,一边搓背一边念经。
洗澡水越来越脏,阿曼看着黑水中阿余的倒影,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家?”
阿余搓背的手顿了一下,笑道:“神女,佛祖在一颗菩提树下成精……呸,是成佛。”
“你想成佛?”
“不,我想给你说个佛经故事,曾经有盏青灯在佛祖座下学经,听了三千年的禅,终于开了灵智,佛祖问它,打算去做点什么?然后它点燃了自己,照亮众生。”
阿余将阿曼抱出木桶,黑色的洗澡水弄脏了他的衣服,他并不在意。
阿曼坐在床上,看着阿余又开始打水了,一趟一趟地放水进去,他的额头上涔出细细密汗,滴进热水中,消失不见。
“我们一生忙碌只为了死,如果能在路上照亮任何人,都是赚到了。”阿余给阿曼的后背涂上香皂,很滑。他不知道是香皂滑,还是阿曼的皮肤滑,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
出生时,他的母亲难产去世,两岁时被父亲送进离家很远的寺庙里,直至昨天被电话召回。
阿曼的头发很长,已经快到膝盖,但因为很久没有打理,打了很多死结,她拿起剪刀,没有半点犹豫,剪成了齐耳短发,露出一张羸弱的清秀脸庞。
她穿上合身的白裙,整个人散发着香气,虽然脸上残留着几颗毒疮,但还是个标致小人。
一双侬丽的大眼睛,流转间就像清澈的湖水倒影了日光,静逸、清丽、渺然。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朵深谷幽兰。
“我以后都不能走路了吗?”阿曼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一点感觉也没有。
阿余靠过来,安慰她:“我会照顾你。”
阿曼笑了,即便他不说,她也是知道的——浣溪村需要神女,需要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神女。
所以,她的腿必须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