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纪事》炎方子

6、这就是巴黎

　　寻找旅舍又费了一番波折，马克对巴黎城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但这可不代表着他对各个旅馆的档次也熟悉。我们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舍干净、地处既不是很繁华又不是很偏僻的旅馆，租下一个带有卧室、客厅、壁炉和佣人房的房间，讲定房东提供热水、三餐和马儿吃的草料，这样的房子在昂古莱姆每天的租金绝对不超过一法郎十个苏，但这里每天的房租是五法郎。
　　旅馆的男仆帮着老约翰把行李从马车上拿下来送到二楼上去，我却对着马克发了愁，这地方离城门那么远，这孩子要怎么回去呢？但是总不可能让老约翰驾车送他回去啊。
　　“马克，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你了，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该给你多少报酬呢？”
　　“三个法郎，先生。”马克自进了旅馆的大门就显得很不自在，之前的活泼全都不见了，他小小声地说，似乎既怕我责怪他带路找不到安德烈，又担心旅馆的人下一秒就要把他赶出去。
　　旅馆的人一直在往这里看，确实，马克一身的装扮都和这个整齐干净的旅馆格格不入，再让他在这里多呆只会让双方都不自在。我拿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银质镀金珐琅法郎盒子，打开来取了一枚五法郎的银币给他：“剩下的就给你当小费吧，今天真是感谢你帮我们的忙了。”
　　从我从衣袋里取出法郎盒子的那一刻起，马克的全部注意力就全被吸引过去了，他以一种好奇、惊羡和渴望混杂的眼神看着盒子，甚至连那五法郎的银币似乎都没引起他太多的关注。他拿着银币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还是慢慢地把攥着银币的右手伸到了我前面，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我。
　　“好心的先生，我只要三法郎·····不，我不要您的钱，但是，但是·····能不能让我好好看一看那个漂亮盒子？”
　　“什么？”我一时间还以为我听错了。
　　“盒子，就看一眼·····先生，我就看一看，不会碰到它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盒子呢！”
　　这要求实在是出乎意料，但是也不是不能允许。我想了想，把马克托着银币的手合拢起来推回去，然后拉过他另一只手，把法郎盒子放到他手中。
　　“如果是别的小东西，说不定就送给你了，但是这个盒子是我的母亲传下来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只能给你看一会儿。”
　　马克兴奋得脸都红了，扁平的法郎盒子不到三厘米高，盒盖上与之相连的细小金链垂坠下来，他看都不看，只是盯着盒子本身，仿佛要把上面的每一个纹路都记在心里。我俯下、身去，在盒子侧面按了一下，盒盖打开了，马克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呼，就像看到了什么神迹一样。
　　“真奇妙！啊，先生，这是您女儿的画像吗？”
　　我失笑一声：“我是神甫啊，怎么会有女儿？这是我的妹妹的画像，她的名字叫玛德莱娜。”
　　“神甫不能有女儿吗？巴黎的很多有名的先生一开始也说自己是神甫，但最后他们还是会结婚的哩！不过，既然是先生的妹妹，那肯定是和先生一样漂亮吧？”
　　马克说着，恋恋不舍地想把盒子的盖子盖起来，但是这个法郎盒子因为是老式的设计，盖上的时候必须用挺大的力气，他又不敢蛮来，于是只能红着脸直接还给了我。
　　“谢谢您的慷慨，您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好心肠的先生了，等我见到了我的伙伴们，我一定要向他们讲讲您和这个漂亮的盒子！”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倒是你，那么远的路，你要怎么回去呢？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当然，先生，马克可是在巴黎长大的呢，别的不说，路绝对认得！”马克说着从他一直背着的那个油布包里抽出一卷东西来，塞到我手里：“这个给您，好心的先生！谢谢您给我看那么漂亮的盒子，那么，我回去了，如果您下次需要带路，请一定要找我呀！”
　　他一把把那卷东西塞到我手中，然后就像只滑不溜丢的泥鳅一样撒开了脚丫子跑出去了。一直在不远处若有若无地盯着我们的旅馆男仆则是立刻跑了上来。
　　“先生！您没被那小子骗去什么东西吧？”
　　“什么？”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那些下等人最狡猾的了，先生，无论他花言巧语地说了什么，您都不要相信他。那些既没有产业又不肯工作的下等人，全都是骗子、流氓、小偷，说谎话的犹大，社会的渣滓！上帝啊，我们真该把这些人全部赶到十二区，送到收容所去，叫他们做最重最累的活儿，一天只叫吃一顿，才能改掉他们身上的堕落！”
　　“感谢您的提醒，但是请慎言吧，最漂亮的玫瑰也能在最肮脏的沼泽里盛开，何况这个孩子既没有欺骗我，也没有做任何不符合法律和道德的事情，您却用了这么不好的言辞来形容他。不当的言语是引发堕落的毒液，主将照各人的行为而不是地位来报应各人，愿您和我都能领受主的训诫。”
　　男仆张口结舌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什么新物种一样，我懒得理他，径自从楼梯而上，二楼一共就两个套间，左右成对称，我很快就找到了正在为我收拾行李的老约翰。
　　老约翰对这个租金高昂的旅馆是老大的不愿，直到把行李都拆开来安置了还嘀嘀咕咕地抱怨：“圣母在上，这价钱实在是太贵了啊！老约翰一天都挣不了半个房间的钱呢，我的先生，您干嘛还要考虑我住的地儿，让我去马厩和小卡莉住一晚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成啊，老约翰，我要是这样做了，日后伯爵问‘你们在巴黎的第一天睡得还安稳吗？’的时候，难道我要说‘您一手教出来的孩子第一天在巴黎睡得好极了，就是曾经照顾过他的老约翰睡在了马厩里’吗！”
　　“这不一样，先生，您是尊贵又有财产的神甫先生，您住这样的房间是应该的，这再符合您的身份不过了。可是我只是一个仆人，在伯爵府的时候我连贴身服侍伯爵的资格都没有，您却这样惦记着我，这可真叫我惭愧。”
　　“好啦，我的老约翰，房间已经定下了，您就不要再想的太多了。再说了，我们还要到德·佩斯波利主教府邸上去拜访的，要是落脚的地方太破旧的话，主教府上的人送信或传递消息的时候看到了，他们又会说什么呢？我倒是不在乎的，可是我这次来巴黎，代表的可不是我自己。好啦，坐了这么久的马车，我全身都在发痛，快去叫人把热水送过来，顺便给我准备点吃的吧。”
　　打发走了老约翰，我往安乐椅上一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许是这一天实在是太劳累，我竟不知不觉地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约翰叫醒了我，迷迷糊糊之中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在桶里泡了半个小时才勉强从那种打瞌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此时水都冷了，我赶紧从里面出来，打开房门叫人进来收拾。
　　房门口早已经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仆等候在那里，老约翰绷着一张脸，把两人指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说地板脏了，一会儿说水溅到了书籍上，我瞧着不对劲，赶紧让他们收拾好下去，这才开口问：“老约翰，你这是怎么啦？以往你可是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先生，我倒是愿意对他们和气一些，可是这帮混账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下去叫水的时候，竟然听到他们说什么‘这年头稀奇事儿真多，有身份的体面人也和街边的无赖混到一块去了’之类的话，可真是气死我了！要不是这里是巴黎，老约翰可不是光说不做，直接给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们一巴掌，就像老约翰以前打死那条疯狗一样！”
　　我往嘴里送面包的手顿了一下，又想起了早前遇到的看门人，一时既觉得可笑，又觉得无趣，甚至有一种“果然这样”的感觉。昂古莱姆的贵族固然也有不愿意和平民打招呼的，却没有哪个会和这巴黎城里的人一般，看到穷人只恨不得让他们立刻从这世界上消失——外省和巴黎，果真是两个世界。
　　老约翰犹自愤愤不平，我不得不提醒他明日还要去拜访红衣主教，他才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地收拾他的号衣、整理衬衫和洗刷靴子去了。我伴着老约翰拍打大衣的声音做完了晚祷，想起马克临走之前塞给我的东西，翻出来一看，却是一份当日的《巴黎日报》。
　　报纸第一版是关于英格兰新派的大使即将到达巴黎并巴尔贝·德·波唐杜埃子爵即将作为外交官去往波兰的消息，附带有一些妙笔生花的评论家幽默风趣半挖苦半捧场的评论文章；第二版是关于几个债务官司的公告，我不愿意看，直接就翻过去了；第三版是丧葬讣告、查封器物拍卖通告、房屋出租等，第四版却是实实在在地教我吃了一惊：这一版全是各种各样的征婚启事，打头就是一份位置极其显眼的、言辞简练的告贵族书：
　　“告诸贵族：可靠的媒人即将前往美利坚合众国，该人具有体面身份且在美国金融界有广泛的人脉，可为有意向的贵族寻觅世出名门的庄园主或百万富翁女继承人为妻，有意者请联络。”
　　在这厚颜无耻的告贵族书之后紧跟着的是另一则启事：“某贵族，系出名门，30余岁，仪表堂堂，欲结识有钱女士，以结良缘。年龄、信仰不限，寡妇、离异带子女亦可，要求嫁妆六十万法郎，并另付夫婿三十万法郎以供其还清债务。”
　　“某女士，年29岁，容貌姣好，家境富裕，教养良好，举止高雅，性格端庄，欲求受过良好教育、外貌英俊、身高体健、性格稳重、30岁左右之年轻人为婿，医生、律师、高级公务员、银行家优先。嫁妆丰厚，本金十二万法郎，年利可达5000法郎，若有贵族爵位，骑士另加二万法郎公债，男爵五万，子爵十万。有意者请寄送资料。”
　　余下种种，基本都是如此，有要求应征者必须是贵族的，有要求陪嫁必须多少并将其中多少比例存入夫婿名下的，有声称愿意达成“名义上的婚姻”而在成婚之后自愿放弃丈夫应有的地位和权力的——对于一个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婚姻是神圣的”“夫妻结合是上帝的旨意”的人来说，这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年龄、地位、身份、外貌、性格乃至信仰全都不重要了，所有的一切，在各种冠冕堂皇的言辞之下，只围绕着一个特定的核心转：金钱！
　　这就是1826年的王都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