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女》春晖日暖

1、一

　　白骨女从前是人，有血有肉，肌若凝脂，颜如白玉。

　　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成了一副空落落的骨架，只有左手和左小臂上有骨肉皮肤覆盖。走路的时候，她能听见自己全身上下两百多块骨节在响。

　　骨头的数目她是数过的。

　　她刚死那会儿，她只有一百零七块骨头。后来她将自己的其它骨头一一找回，现在她有了两百零三块骨头。

　　她知道自己还少了三块骨头。

　　那是她的右手上三块小指骨。

　　她的小指上的三根小骨头被人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了，所以她一直未能找回。

　　自己的小指骨找不回来，白骨女只好到处找人家的骨头来代替。但她找来找去，总找不到满意的。

　　白骨女以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那时她住水榭楼阁上，日日绫罗绸缎，餐餐珍馐美馔。

　　她在深闺中长到十五岁，享过了十五年的奢华与富贵。

　　待到她将要及笄，家乡却遭遇了连年的□□。奴仆四散逃逸，家中光景日渐衰败，从贱卖家私勉强度日到餐食不继，中间不过四五月光景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下，父母只撑了两年就双双死于饥饿。

　　在饥荒持续的第三个年头，她被家里从前的仆人捉住，卖给了菜人市场的屠夫。

　　屠夫将她肢解，仆人带着她的一节残肢和两吊钱走了。屠夫为了保持她的血肉新鲜，不肯给她痛快。她被剥光衣服，她被捆住手脚，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肢解，剁碎，然后卖给还出得起钱的人。

　　当屠夫终于把刀插濡她脖子上的时候，她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朦朦胧胧之中，好像屠夫在她身上砍过的一刀刀又落在她身上了，但是她却不再觉得痛苦难受了，她觉得很奇妙，很快乐。

　　她飘飘悠悠的，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童年的时候，在金碧辉煌的阁楼里，依偎在母亲怀里，听她温柔的低声唱着家乡的童谣。

　　她看见自己的骨头一节节的回来，她看见笼罩在灰黄天空上的阴霾慢慢褪去，她还看见枝叶、花瓣、阳光、尸体和长满青草的土地。

　　她发现，她变成了一个怪物。

　　她变丑了。

　　可是她又发现，她再也不会疼了，也不会死了。

　　于是她又开心了。

　　她一开心就想和人分享自己的心情，但她发现她只有自己孤身一个了。她开始觉得寂寞。

　　陆离是一个刚出师的小道士，学成之后，四处游历历练。

　　陆离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听村人说起了关于的白骨女的传说。

　　她每每一出现，总是盼随着小指被斩落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少女痛苦的哭声。

　　那些被取走小指的少女无一不是风华正茂，容颜如画。

　　陆离在听到这个传说的村子里看见了传说中被斩断小指的少女，那少女现在已为人妇，膝下儿女环绕，幸福安详。

　　村子里的村民将这个从妖魔鬼怪手下脱险的女人视作村子里最有福气的女人。

　　她告诉陆离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白骨女取走她的小指之后，曾经又回来过，将她的那节小指放在她的床头。

　　陆离问：“那你可曾看见她长得什么模样？”

　　妇人摇摇头：“只看见匆匆的一个背影，那身影很纤细，很瘦弱，大红的衣裳下，能看见一截白色的骨头。”她眯着眼，摸着自己右手小指的断痕处，想了一会儿，“说起来，那衣服和我出嫁时穿的嫁衣样式倒有点儿像。”

　　妇人这话，无疑验证了白骨女存在的真实性。

　　陆离拜别这个妇人。他决定要找到这取指又还的白骨女。

　　他听到许多谣言。

　　谣言里说白骨女会化成少女的模样，吸人精气，以人指为食。又说她会在日落之后出现，在日升之时离去。也说她形容可怖，嫉妒心盛，所以总挑年轻貌美的女子下手。

　　陆离毫无头绪，这些复杂纷乱的传言像是春日里纷飞的柳絮一样，随处可见，却轻薄无根。他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像那个断指妇人一样的有真实经历，说话又克制真切的人。

　　关于白骨女的一切谣言，在一张又一张嘴里传来送去，所有的嘴极尽夸张的描述着自己听到的猜测的想象的一切，像是在翻新架构一个又一个充满玄幻色彩的故事。

　　陆离问他们：“你们见过她吗？”

　　他们吃惊的捂着胸口，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明白陆离为什么会问这种痴话。

　　“吓！要是遇见这魔鬼，还有机会活命吗？”这是他们一致的回答。

　　陆离深觉传言不足为信，却又别无他法，只好倚靠这些谣言去寻。日出而息，日落而作。

　　又一日，他憩在南方的一座依水而建的镇子上。太阳将要落山，他精力充沛的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他熟门熟路的上了一条渡船。渡船小小窄窄的，他一上去，便狠狠摇动了一下。

　　撑船的少女本站在尖尖的船头上举目眺望，船身的晃动使她回过神来。她稳稳地站着，转过头来，看见为了保持平衡而露出狼狈姿态的陆离，好像早有预料似的，轻轻笑了一下，“你来了。”

　　船的晃动有所减缓，陆离终于摆脱狼狈的姿势。他面露尴尬的站直身体，摸着头，有点儿不太好意思的问：“今天生意怎么样？”

　　少女摇摇头，微微皱着眉，像是有点儿苦恼似的说：“不太好。”

　　她转身将手中长篙插入水中，一圈圈涟漪水面荡开，船稳稳的在水中行了起来。

　　水波荡漾，微风轻拂。

　　少女娴熟的撑着篙，有点儿难过的说：“除了你，没人坐我的船。”

　　陆离低头看了看小小的简陋的他两只脚在里面走动都显得局促的船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伤心的姑娘。

　　这船实在不能称之为船，它不像是能供人乘坐的，更像是专门给孩童们用来玩耍的。

　　陆离想不通，怎么会有人造出这样的船。这船能行在水上而不让他栽到水里实在是一件让人惊奇的发现事情。

　　陆离觉得，船姑娘一定是被人给骗了。他心中有些愤愤，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忍心去欺骗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将这样一条破船卖给她呢？！

　　少女见陆离没说话，更加伤心的问他：“他们是不是都嫌弃我的船？”她顿了一下，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船不如别人的好？”

　　陆离被问的愣住了。

　　他是一个从不说谎的人。

　　他挣扎了一下，在少女开始闪现委屈的眼眸下抬起了头，笑着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船！”

　　“你真的这么觉得？”少女的脸上浮现一抹惊喜，晶亮的眸子像是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陆离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他的谎言在这一刻变成真实。

　　他坚定的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船。”因为这船上有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

　　少女的笑容比粼粼湖面上落下的夕阳还要美丽，她骄傲的昂起头，“这是我自己做的船！”

　　陆离怔愣，瞪大了眼睛。

　　他惊讶的模样再次取悦了撑船的少女。她骄傲而愉悦的笑着，用悦耳的声音在黄昏寂静的湖面上细细的叙述自己是如何选中山里最粗壮的一棵树，又如何砍倒它，如何将它变成一条船的。

　　还保留着丝丝原木模样的小船儿推开细小的波浪，在湖面上平稳的向前游。

　　陆离用一种新奇的颜色打量着脚下的这条船，哑然失笑。在少女的叙述中，他仿佛看见了少女执拗的在树上掏挖，雕琢，势要把它变成一条船的坚定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