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无情，朱颜辞镜花辞树(GL)》安野

1、吾家有女

　　兆显三年，三月，长安，承平长公主府。

　　堂下左首坐着一人，四十见交，白胖微须，官袍齐整，斜签着身子半坐着，白纤的手指捏着茶盏正微微颤抖，另一手拢在袖子里捏着一块汗巾，额上已微微见汗，却不敢拿出来擦拭，只是细细品玩着手上半空的青瓷茶盏。此人正是即将上任得德州宣抚使司同知周匡征。他偶尔偷眼瞧去，那堂上正座中年近三十的女子，一派安逸太平，嘴角一丝浅笑，暗凤牡丹的服色说不出得富贵安详 — 正是承平公主，当今得第一心爱之女 --却也并不言语。如此枯坐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周匡征打混了官场多年，也有些如坐针毡。漫不说自己只是五品外放武官，断然当不起公主相请，就说本朝至太祖起，便严令皇子不得与百官相交，何况长公主已是孀居十几年，从不见外人。。。现如今，现如今此事一旦传出去，御史台必然群起攻诘—他们自然不敢说公主不是，倒是那时怕是自己，自己的五品官路也到头了。只是长公主也相邀夫人女儿，这官事不像官事，家常不像家常的，到底为了什么。

　　偷眼扫去，堂下对座着的夫人也似乎坐立不安，只是强制着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安守妇道的样子，倒是旁边女儿，虽然只有十三岁，倒也从容自若，敛襟威坐，细细啜着茶，不由让人心安几分。

　　周匡征暗暗紧紧手中的汗巾，捏着胆子，轻咳一声：“公主，下官。。”

　　“周大人”长公主微微一笑，那位周大人一个哆嗦，便住了口“周大人主动请战德州兵危之地，为朝廷分忧，为王前驱，本宫也是极为敬佩的。。。”

　　“不敢，下官只是替圣上替朝廷尽绵薄之力，哪里敢当公主谬赞”

　　“本宫只是妇道人家，从不敢外涉朝廷大事，妄言边疆兵事。倒是江都侯，年少不晓事，对军阵之事有些好奇，故而央本宫出面请大人过府指点一二，好叫她知晓兵威战凶。”

　　周同知只觉得头皮一麻，干笑到：“哪里哪里，小侯爷天纵英才，听说对兵事一知百通，哪里轮到得到下官多说。。。”然后不断偷眼瞧着夫人女儿，心里却像揣着一只兔子突突突跳个不停。

　　周夫人闻言也是一颤，竟顾不得身在公主府正堂，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忙不迭低下头去。。。京中那些流言又浮上心。。

　　十二年前，长公主刚刚诞下独生郡主不满三朝，驸马爷战死在德州乱军之中消息就传回京中，朝野震动却也不敢走漏风声怕公主伤心，饶是如此严密，没过几天，公主就身披孝服，夜叩宫门，却也并不哭闹，进退知礼，拜过皇上皇后，转身离开。从此严锁府门，再也不出府半步，连当今下旨相招入宫，也从不领旨。皇上嘉其苦志，郡主满月时就下旨改了宗碟让郡主承袭侯爵充男儿身教养，以续驸马爷的香火，这便是江都侯郭至了。这位小侯爷一生下来就玩劣无比，五岁束发出阁读书以来，接连宫中教习的几位大人都走马灯式的上书辞官，偏偏皇上爱重公主宠溺，连寻常闲散皇子皇孙都要让她三分，逗鹰走狗，呼朋引伴，扰得京城鸡飞犬跳，最是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最可怕的是，近来京中不知怎么有流言，说这位小侯爷喜好，喜好那个。。。假鳳虛凰。

　　其实同知夫妇也不大相信这个假鳳虛凰的流言，侯爷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又是天生女儿身，女儿家喜热闹，年纪渐长，多交几个闺中女伴也是正常，只是不知道什么人会打这个不问世事的公主府的主意，传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宫中私密。。。

　　两夫妇正在胡思乱想，猛然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闯进堂来：“母亲，儿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劲装少年就随着初春正午的日光令人眼前一眩，一闪而过，已经立到公主面前，随手把马鞭汗巾甩给众伺，一手在几上抓起一粒果子，也并不理众人，只是满不在乎得笑道：“母亲，太子舅舅家的老三也实在忒不中用了，明明比儿子大了两岁，每一次赛马都跑不过儿子，这不，又把皇爷爷赏的一只如意输给我了”

　　长公主满眼爱溺，偏偏又板下一张脸：“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们又是去城外提上纵马了吧？更何况如今节气到了，游人也多了，不说你们放马狂奔踩坏花草，就是碰伤哪家内眷，虽然皇上不忍罚你，为娘的也要罚你到你父亲牌位前跪着思过去。。。还有，皇上的赏赐哪里能做为打赌的物事，太子家老三不懂事，你也凑着热闹，定是你见了心喜，设计诓来的，马上把东西给我，我遣人送回太子府！”

　　说罢也不等郭至争辩，扯定她说道：“你不是好奇军阵之事么，我便请来了周同知，还不来见过周大人”

　　周匡征听公主训子已经尴尬万分，早就坐不住了，慌忙站起来，深深一拜：“见过侯爷”
　　郭至也不还礼，也不虚扶，只是看着他，待到他耐不住了讪讪抬起身，便懒洋洋得当胸一礼，说道：“有劳周大人”。便转过头去，打量两位女眷。

　　周同知心中大怒，却也不敢发作，只得一一引荐，周夫人守节懂礼，这不必说。倒是介绍女儿，周匡征便犯了踌躇，倒是那位安稳静坐的少女轻轻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下一福：“小女云洛，见过小侯爷”然后也不避讳，抬头细细打量面前这个玩劣不羁的少爷。小侯爷倒也并不出奇，一袭白袍劲装，只是袖口袍边绣着几只月白暗蟒，并不显眼，倒是人极精神，天庭饱满，月华气度，嘴角几分蛮不在乎的笑容，一脸吊儿郎当倒真的似城南纨绔子弟，只是对上那双眼睛，眸子里深不可测，并无一丝笑意。心下只是一叹。

　　哪想这位小爷并不在意，只是匆匆扫过她的眼睛，便回身坐到公主旁边，左顾右盼。周同知放下心来，略略定了定神，刚落座，便听座上那位爷开口道：“母亲，近来宫中的安老夫子老是讲《礼记》，什么发乎情止乎礼，那是人听的么。。。儿子想，既然要学兵家，总不能做那纸上谈兵的赵家笨蛋吧，不如这样吧，同知大人，有劳你带本侯爷上任吧，你放心，只是微服，就充当你的亲兵侍卫吧”

　　可怜那周匡征刚刚呼出一口气还不曾收回，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忙不迭起身，差点打翻茶盏，躬身到：“万万使不得，侯爷万金之躯，若是轻离京城，皇上挂念公主悬望，再者，再者刀枪无眼，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本侯也跟父侯一样死在乱军之中，你怕不仅你的官就当到头了，连一家老小都要给本侯爷做垫背是不是，嗯？”郭至漫不经心得玩弄着腰间玉佩，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他，又半合上眼。

　　只那一眼，满座皆静，那股戾气威压得周匡征只有喘气得份，战战兢兢不敢开口，人说小侯爷喜怒不定，原想只不过是少年意气，不想这一刻，才见得龙子凤孙的气度。

　　堂外花阴影动，有鸟儿在枝头呱噪

　　停了一刻钟，却听一个声音盈盈响起：“侯爷好学不倦，是社稷之福，可是王侯征战，国家皆有制度，既无皇命，也无圣旨，便也不能强人所难。虽我父亲官轻人微，可是也是为侯爷的一片心意，请侯爷见谅，收回成命，莫使家父为难，皇上公主忧心。”

　　公主似乎这才回神，板着脸训斥：“至儿真是胡闹，还不退下，下午宫中讲学，不可逃学闹事，以后兵家凶事休要再提”

　　郭至看母亲发怒，便再也不敢肆意胡闹，一甩手下了座，正要出堂，突然一回身，伸手抓住那个少女的手腕，笑道：“好个知书达礼的小姐，既然本侯要闷在这个京城上不得战场，不如你也留下，日日陪本侯爷去会那个安老夫子，听他讲讲《礼记》，想必小姐必有高见”说着就往外拽

　　周夫人大惊，假鳳虛凰的流言一闪而过，伸手便拽住云洛的另外一只手，不敢放手也不敢言语，而周同知早已抖成一团，哪里能说什么做什么。

　　只见洛云脸色白了一下，继而正色挣脱，郭至其实并不曾用力，只觉手里那一抹温凉滑出手掌，继而听到一句愠怒：“侯爷，请自重”

　　郭至抽动一下脸上肌肉，敛了笑意，剑眉倒竖，正要发做，只听那人又道：“宗室子弟按本朝祖制出阁读书。四书五经，圣人教诲，怎么能儿戏为之，侯爷携女眷入学，狎戏学堂，侮弄师长，试问侯爷置祖宗家法天下圣道于何地，置皇室公主的脸面于何地，待到侯爷成人，心中不存规矩方圆，行事怪诞，纵使天资聪敏，又如何为国为民，那时侯爷又置江山社稷朝廷百姓于何地。侯爷尊贵之躯，胁迫女子，圣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女子贞洁事关家声，洛云自然会想办法自全心志，只是那时朝野侧目，侯爷在那百姓口中与禽兽何异！”

　　“禽兽？”郭至微微一笑，只看着洛云紧咬的嘴唇已经见血，眼里多了几分嘲弄，便深深一拜：“小姐教训的是，小生这就关进书房读书思过”用得却是一派青衣小旦的唱腔。

　　说罢仰头哈哈一笑，也不理身后周同知忙不迭声的赔礼，竟然甩手走了。

　　身旁的小厮郭安立刻半躬着身子小心跟在后面一阵紧跑，他的主子，今日，已然是怒极！
　　七拐八弯，穿到奉先殿，郭至轰然推门而入，惊得内侍纷纷跪下避让，掌事郭福似乎已经见惯，默然无声点燃三根香递了上去，郭至接过，上香，下拜，叩头，起身，一丝不乱，只站在牌位前沉吟不语。再回身，脸上已经波澜不惊。

　　走出奉先殿，天色已经渐晚，穿到偏殿，小侯爷转身对郭安笑吟吟道：“今日这学，怕是上不成了”郭安小心陪笑道：“爷，小的觉得虽然是一场戏，只是，只是那周家小姐，也过分了点，那是她不晓事，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有什么打紧，她说的又不错。。。倒是这满城假鳳虛凰的名声，估计这次我是坐实了”

　　郭安一个哆嗦跪下去，带着哭腔说：“爷，奴才知道爷的一片心，只是爷何苦自污如此，奴才不求别的，就求得爷安安乐乐，舒舒心心”

　　郭至的脸色隐在夜色里看不清，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安乐舒心？你以为太子家的三世子真的马跑得没我快么。。。若不是肆意妄为假鳳虛凰，等到真的去了父亲阵亡之地，宫中那几位又有几个能放心，我又能查出什么，倒那时，怕我也要跟父侯一般下场了”

　　郭安生生打了个冷战，伏在地下再也不敢出声了，只陪着这位小侯爷在夜色里站到更深露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