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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千古英雄手(10) ...

  •   赵宋的成规之一就是异论相搅。不同意见主张的臣子同时立于朝堂之上,每遇到大事,说得好听一点叫做互相制衡,直白一些便是彼此掣肘。这样的结果无非是久议不定。敌人已经打到城墙下了,那边厢还在争论义利。

      秦桧的突然去世,让官家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影响者。后秦桧时代,难为官家居然想起来了祖宗成法,玩起了左右二相互争,自己居中调停的把戏。如此辛苦,想来官家鬓边又多了几茎白发。只是官家等得起,伪齐可等不起,太平州的粮仓等不起,就是张德远也已经等不起了。

      吕祉一晒,奏道:“陛下,非是右相不与赵元镇相商,只是这件事事体重大,非但关系朝廷利害,更关系天子的利害,不能不请特旨圣裁。”

      朝廷跟天子是两回事,官家耳朵尖,自然品出了其间微妙的差别。譬如钱财,天子的库是内库,章库的是信任的私人,动用起来简单方便;朝廷的库房则归三司与转运使所有,即使是天子也难以染指。

      赵构的薄唇重又抿紧了,做出蹙眉思考的样子来,显然在度量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介入这关系自身利害的大事,而这大事又到底“大”到何种程度,该不会是这个巧舌如簧的吕祉欺君吧?

      吕祉见官家没回话,心中不禁长叹一声,自己本是以此打动的张德远,没想到还要靠这一点打动天子陛下。

      张浚此时的耐心也好得很,他继续垂着头,目光凝视在乌青色的铁甲上,像是着实被官家适才的斥责伤了心。

      赵构终于忍不住,第一个说话道:“什么大事情,至于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吕卿,你把缘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许遗漏半个字。”

      赵构肯开口,殿中的气氛立即和缓了许多。微风和着鹁鸽悦耳的铃音,一同吹进了内殿。吕祉听到这响动,清楚官家的娱乐时间又到了,必须速战速决。

      “陛下,原是有伪齐的探子潜入沿江各军州,妄图纵火制造事端。臣想请一道圣逾,亲赴刘宣抚军中,督办防火事宜,或能乘机体察淮西一军的实情。”

      吕祉并未隐瞒,将表面的做法与真实目的一口气跟官家兜了底。他说之前已经衡量过,若是吞吞吐吐徒增赵构的犹豫,最终也得被官家逼问出实情。反不如这样一次说个清楚明白,还能落下个忠君的印象。不过严格而论,似他这样反复盘算,已经称得上欺君了。

      赵构不待吕祉说完,便从素木椅子上站起了身,用乌皮靴跺着地板,好像这样能跺走晦气似的。“朕就知道,张浚和你独对,必是要求朕做些棘手的事情。昔年吕元直是如此,如今你们又来这一套!”

      吕祉原料到官家会反对,但赵构突然提到了吕颐浩,这跳脱的思路还是让他略感吃惊。他微一凝神随即醒悟,官家这是指得吕颐浩请斩刘光世的事情。其实想斩刘光世的人也多,比如赵元镇,在绍兴三年的时候也提议处斩此人呢,谁承想到绍兴七年反成了刘平叔的靠山呢?立场变换之快,让官家此时都不好提左相的名字了。然而,历史又是如此无情,无论吕颐浩曾经多么努力地想处置刘光世,最终因为国难时节必须倚靠军中力量,各种措施依旧无疾而终。这显然给官家造成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一方面强化了大将跋扈的印象,另外一方面则让他对那些真正可能造成危害的人或事束手束脚。

      “陛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江南粗安,国力无忧。陛下又励精图治,誓为太上皇帝报不共戴天之仇。正宜借此时机,立威立信,让张韩刘等大将知道惧怕,让天下黎民振奋精神。”张浚毕恭毕敬地说道。

      赵构听得一股无名火起,这些天张德远和赵元镇反复在他耳边说些相同的话,却给了他截然不同的建议,一个要主战,一个要稳重,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冷着脸说道:“张卿,你要朕撤了刘光世的心思,朕早就明白了。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让首相也明白了,朕即刻同意。这事不必再说了。”

      皇帝真是心思多变,喜怒无常,两句话不投机,就要拂袖而去。

      吕祉早有打算,此时,只慢吞吞地接道:“官家,刘宣抚的库中,据闻有五百万贯的积蓄。”

      赵构正要抬脚离开,心爱的鹁鸽们已经在空中翱翔了许久,却还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还有王继先,想必也正候着他下朝后诊脉呢。然而听到这句话,官家忽然就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五百万贯?有这么多?”赵构很后悔不曾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刘光世做陶朱公的详情,哪怕只是刘平叔在朝见时,小心翼翼地说那么一句。

      “所有大概十分之九。”

      吕祉低着头,语气却异常肯定。

      “朕、朕、”官家连说了几个朕,却失语般地不住重复着。冲击太大,即使是富有天下的赵构也得消化片刻。他静默良久,一动不动的姿态恍若老僧参禅,或许正是在参如何限制大将权威的公案禅。

      吕祉默默地候着,微闭的双眸掩盖了清寒透彻的目光。

      官家终于发话了,依旧稳稳地坐定木椅:“右相说的甚是,就按你们商量的办了吧。”

      “还要有劳官家御笔。”张浚恳求道。

      赵构点点头,自有小太监捧上文房四宝。张浚为了弥合君臣关系,亲自挽起袖子,往那凌寒的砚台上滴了几滴热水,执徽州进献的松烟磨,缓缓向一个方向磨了起来,墨色由浅到浓逐渐化散开。

      “却不知官家此次阅军,着谁护驾?”

      赵构瞥了一眼吕祉,似乎是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岳飞不是还没走吗?他那八百亲卫闲着也是闲着,自然要陪朕走动这一趟了。”

      吕祉深深吸了一口气,岳飞依旧护驾镇江,他则必须奔赴庐州,事态会如何发展,已经不是他所能够逆料。老天老天,但愿你公道公平,护佑好人平安。

      赵构接过张浚递上的笔,想也不想写下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如朕亲临。”

      这意味着吕祉获得了便宜行事的权力。张浚研墨的手就是一滞。

      赵构正在写落款,一笔行楷飘逸洒脱,尤其最后的花押,饱蘸了浓墨,生气勃勃地仿佛立在纸上舞蹈。

      “陛下的字真是笔走龙蛇。”

      官家以一种混合了难堪与不屑的奇特笑意,注目自己的首相片刻,不冷不热地道:“朕前些日子赐的黄庭坚书帖,卿可练过了?”

      张浚的字实在有些堪忧,这该算官家对他隐晦地批评。右相很是不自在地承认尚未领悟到个中精髓,恳请官家指教一二。

      赵构却不再理睬右相,轻轻吹着桑麻纸,小心用过印,郑重对吕祉道:“吕卿,你仔细收好。切记,这道秘旨只可给刘光世一人观看。”

      这是告诉吕祉,日常行事只可以都督行府参议挂兵部尚书衔的名义。显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官家并不想开罪手下的大将,这次破例全是冲着那500万贯的面子。若能保全得这批财物,今后无论拘收、清查,抑或让刘光世就坡下驴的进献,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吕祉看着落款,蓦然惊觉,已经是绍兴七年正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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