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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千古英雄手(9) ...

  •   吕祉送走两姐妹后,一直在房中来回来去地踱步。也难怪,任谁知道将会有小十分之一的国库收入落到手中,大概都会兴奋得无法成眠。尤其是当时,每年国库收进多少钱税,便原样花出去多少钱税,根本没有半分积累。淮西一军的积蓄,往少了估算,即使只有五百万贯铜钱,也足够一缓财政上的燃眉之急。

      吕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安坐在书案之后。他剔亮油灯,自己挽起袖子将墨磨开,又铺开一张宣纸,俯身边写边算。

      记龙门账是他的老本行了。前世他没少给皇帝陛下算征兵抚民之类的开支与收入。即按一兵一年需耗费钱粮100贯计算,500万贯也足可养5万人一年,何况这是宣抚司收敛的本金,尚有其他流通之中的钱财未予拘收。吕祉这辈子加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巨额财富突然落入自己手中。

      他突然将自己点划了许久,几乎占满了白纸的账簿尽数用墨笔涂黑,团做一团扔到地上,随即哑然失笑。所谓习惯成自然,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大宋的军队可以经商了。这500万贯是本金,尽可以继续做些酿酒、典质的勾当!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又省下几多江南百姓的民力,可以让琴娘柳娘这样的可怜孤儿过上略微宽裕的日子。

      未来的前景是如此光明,吕祉激动地生生一晚上未曾合眼。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刚走进都堂办公,就被张浚叫住了。原来张浚是打算拉着他共同去跟官家吹风。

      张浚的心思精明的紧,吕祉有时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些,却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是真心为自己好。何况但凡官家喜欢的书法、射箭、养马之类的玩意,吕祉无所不通,很能跟官家话得投机。叫上吕祉,一方面凡事叫他出头,便于自己转圜;另一方面也能利用上官家对臣子的那点喜爱信任之情。

      顶头上司如此盛情,吕祉自然也不能推却。两人一道入了内殿。

      赵构近日来气色好了许多,虽仍只着浅黄袍衫,但腰间系了条通犀玉带,未着冠冕,头上只系着条皂纱折上巾,服饰素淡反而显得精神奕奕。他见张浚与吕祉两人留身入对,当即笑道:“二卿来的正好,朕出了大祥就要去镇江检视韩世忠一军,这是朝廷第一件的大事情。以前的阅兵服饰,太不成规制,显不出天子承天受命的气势。朕便找人做了些改动。张卿吕卿,帮朕看看,可还有精益求精的余地否?”

      官家说到最后,尾音无比轻快地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吕祉心中腹诽,官家也不知是怎地个想法,整日里跟个公孔雀似的,在手下的臣子面前炫耀天家威严。譬如对岳飞,知道岳飞宣抚司里马是从伪齐抢的,马力强劲,便从不赐岳飞骏马。这回难得大阅,又折腾上了戎服,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如认真处理朝中大事。然而当这等时候,断不能忤逆了官家的意思。张浚吕祉俱存了一般的心思,一起撩袍跪倒领旨。

      赵构吩咐道:“都起来吧,不用多礼。”

      一旁侍奉的黄彦节早就让小太监去取天子的戎服了。这会儿两个小太监捧着个黑漆盘子,气喘吁吁地恰好赶到。黄彦节手中执着尘麈在条案上拂了几拂,才让小黄门们放下盘子。盘子里的事物用上好的丝绢盖着,显然官家极是珍爱。

      “两位相公请过目。”黄彦节躬身将丝绢揭开,拿在手中。

      托盘中露出了一领铠甲,甲叶子在郎朗的日光照耀下散射出暗沉的青光,批膊处却是黄金打造的,只是这金子的富贵气让这乌青的甲页一衬,倒显得黯淡了。一霎时内殿诸人都被这铠甲流淌出的阴冷杀气夺了心神,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张卿,你可识得此物?”

      张浚对兵器一道其实兴趣不大,他思考片刻,不免随意应付两句:“这是天子玄甲,不意臣今日得见。”

      赵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问吕祉:“吕卿,你的意思呢?”

      吕祉早就看得清楚,官家的甲与岳飞送他的刀乃是同一种材质制作而成。他眯起眼睛,铠甲的幽光着实让他目醉神迷,又观赏了好一刻,做足了姿态,方才一字一顿地答道,“这是百余年未曾现世的真钢。”

      这话说得真正欺心,岳飞送的真钢宝刀好好地挂在吕祉自家墙上呢,百年一遇也是夸张之语。有此可见,五百万贯的诱惑力就是吕祉也抗不住。

      赵构惯常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这年头找到个跟自己如此合拍的臣子就和在池塘里一捞捞出尾锦鲤,一般的少见。日常耳边聒噪的文臣,除了议论战和,真精通实务畅晓军事的百中无一。“吕卿所言不错,这正是精钢铸就。”

      吕祉向官家告个罪,用手指轻轻扣击御甲。坚硬的骨节敲打在莹青的黑铁上,清脆的回音传遍了内殿。他心内一边比较着御甲与宝刀的异同,一边措辞道:“昔年,沈存中(沈括)言道,曾在磁州见过匠人打造真钢,其坚其利过于凡铁,可惜其法不传。今日观之,官家的御服更过于沈存中所见,其质纯其色淸,绝无杂质,不惟西夏冷锻的甲胄无法比拟,竟也上超神宗官家。官家委实天资英纵,臣等无任叹咏之至。”

      吕祉一席话真假相参。官家的御服固然精致,却也没有他夸耀的那般登峰造极。官家却意外地来了兴致,也走下丹墀,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甲叶,一边饱含深情地道:“此甲着实费了朕不少心思。那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之后,便给朕进献了许多上好的铁矿石。”说到此处,官家似乎回想起了当初岳飞献宝时候的神态,眉峰一挑,连带目光都柔和了。“说来也怪,其他韩世忠等进献的不过是些时鲜亦或是灵芝之类的药材,偏他献铁矿,却让朕发愁该如何区处这些石头疙瘩。”

      吕祉心中一动,怪道岳飞送他的宝刀与这御甲材质相仿佛,原来根源在此。这君臣两人不约而同之举,也算是相得益彰。他接道:“那是岳少保在谏言陛下不忘戎事的意思。”

      “朕自然是清楚的,偏他进献也这么费心思。”赵构续道,“这些石头就这样放了许久,朕寻思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得找器作局的匠人冶炼了。不过想来这些是岳飞精挑细选出来的,不好随便糟践。恰好这时有东京匠做监的人逃归,朕便将矿石都交给了这匠人,让他着意打造一副铠甲出来,也算不辜负岳飞的心意。”

      张浚至此也明白了缘由,他可不想官家太过倚重岳飞,赶忙称颂道:“这匠人的手艺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朕开头可没这么放心。那匠人说当初河北打造真钢都用石炭做火,朕这行在什么都有,唯独石炭的品质不如河北路,所以他只好用木炭代替。朕心里惴惴,怕坏了真钢的坚硬。没想到,打成一试,硬度上几乎没有差别,反而多了韧性,真是阴差阳错。”

      赵构连连感叹造化巧妙。张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躬身道:“臣还有一件大巧妙的事情要向陛下陈请。”

      “哦?”官家的目光从张浚飘逸的袍袖打量到吕祉一本正经的容秀面庞,又打量回去,敛去了笑容,开口道:“张卿,你要跟朕说的事情,可与首相商量过了吗?”

      张浚被官家忽然冷下来的音调惊地一呆,他还什么事情都没启奏,怎么官家就预感到自己要说的话了呢?他不知所措地抖一下袍袖,还想再挽救一下:“陛下。”

      “张卿,你不要说下去了。”赵构这回有些动了怒,目光分外的明亮,“朕早说过,左相与右相,你们两个遇到事情要妥为商量,不要互相气也不通一声,一个个只找朕来决断。若如此,朕要你们两个并相还做些什么?你与赵卿,又不是有深仇大恨的,私交又颇厚,都是国事之争,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话说开呢?”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地指责,张浚不得不跪在丹墀之下,叩头道:“臣惶恐。”

      “起来吧。”赵构依旧蹙眉冷语。

      张浚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看吕祉。他实在被官家的雷霆震昏了头,想来不曾说错一句话,怎么就被苛责了呢?

      “别看了。”只听赵构用字正腔圆地东京官话说道:“张卿,若非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你又何必带着他留身?”

      赵构说着望向吕祉。音调依旧严厉,目光中却带了三分笑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御阅服依宋史。赵构曾有改良军中器械的记录,而御阅服又是中兴之后定制的,就安到赵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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