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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终章 燕云(14) ...

  •   张俊卧室甚为宽大,雕花大床足够四人共眠,却只不过占据一隅之地。但此刻,偌大的地方足足挤进了三十余人,满满当当地再没有一丝空隙。

      一方是李光、张宪为首的众统制,站在靠近房门处;另一方则是张俊的至亲,以张秾为首,十余名姬妾雁翅排开,五个儿子匍匐床前。姬妾子侄辈固然是神情张皇,张秾也是面带啼痕,来不及用铅粉匀净掩饰。她的心思实比旁人格外地沉重:张家外面看是阀阅门第,实则不脱野气,张俊脾气暴躁,稍微不如意,即使对受宠的姬妾也是轻则打骂,重则杖毙。而在张俊的家乡,人殉的风气尤盛。那些富家大户的户主去世之后,总要杀几个宠妾以殉。真要发生这种事,张秾虽不担忧自己的性命,但有一两个要好的姐妹,还是打算着保下来的。想到此处,她越发深自懊悔大堂之上无端迁怒于张宪。既然盼着万一有些不测之事,张宪能够仗义执言,就该软语温存加着小心支持他,又岂能把他晾在堂上一走了之。但反过来讲,如果张宪也斤斤计较于个人利益,又如何能指望他为姐妹们仗义执言?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心乱如麻,真到了利益相关的时节反而失去了一颗平常心。张秾柔肠百结,抬起泪眼,极快地瞥了眼站在对面的张宪,又幽怨地垂下头,目光所及之处裙底露出尖尖翘翘的一双苏绣弓鞋头来。

      张宪自然不会懂张秾的用意,也是张秾所忧虑的事情对张宪来讲太过骇人听闻。张宪出身虽不算世家子弟,但也是清白干净的诗书人家。这时,他见张俊睁开了眼睛,忙和李光排开众人上前探视。

      张俊说是苏醒,其实并不能说话,只是眼皮微张,眼睛能够转动罢了。见他的一只手露出在绣被之外,李光便上前一步,握住手道:“张相公,朝廷听闻相公病重,特派下官前来看觑,并赐银一千两,绢一千匹。圣恩隆重,相公宜自保养。”话是这样说,李光只觉张俊一只手冰寒刺骨,身子已经冷了。又看看气色,干瘦枯黄不见一丝血色,料得不过是回光返照,于是问道:“相公可还有什么心愿,下官当代为转达。”

      张俊仰躺着,动动眼珠,忽然瞥到李光身后的张宪,竟连连眨眼,怨愤形于颜色。
      张宪也是大奇,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按张俊的所作所为,他临终之前对诸种恶行非但不予忏悔,竟然还在用仅有的力气怨恨自己吗?但他毕竟宅心仁厚,自问不曾亏负了主将;也为了在诸将面前做个不计前嫌的大度形象,看出张俊有话想说又苦于无法行动,于是问袁溉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张宣抚开口说话吗?”
      袁溉一摊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张宪又问一众人等。
      傅选和王俊是有意见也不会说的。
      其余人有身为张俊亲信的,则是绞尽脑汁。沉吟一番后,就有人提议,让把军中的密信本拿来。
      “哦,”张宪不用那人解释,已经想明白了,点头道,“这办法倒是巧。”
      张秾巴不得张俊就此一命呜呼,忙问道:“这是做什么?”
      张宪不说话,将那本子翻开,这本子上写的都是些常见字,用于军中传达命令,他一个个的指着,让张俊看。“若是下官指的字与相公所想一致,便请相公眨眼示意。相公若是同意下官的提议,也请眨眼。”

      张俊本来目光都已散乱了,闻言凝神,又是凶光毕露。
      袁溉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一声:“有趣有趣,就只一样,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张宪瞪了一眼袁溉,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明白了张俊是举荐张子盖代替自己的职务。

      这一来,那些原从将领便有些失望了,张子盖已经调走,张俊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侄子,自家们为张相公出生入死,却享不到遗泽,亲疏何其分明!且张子盖屡战无功,又何德何能爬到自己辈的头上。这样一想,便看着张俊不太顺眼,反觉得张宪为人大度宽宏了。

      “下官当替张相公将此意思禀告朝廷。”李光道。他见张俊话说得多了,又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忙叫道,“进参汤。”又问道,“相公可还有家事嘱咐?”
      又是一番忙碌,张俊目光慑人,直直盯在了杀字上。
      张宪大骇,反复确认道:“杀?”

      杀字出口,那十余名姬妾已有半数吓得瘫软在地,哭声一片。众将也是十分地不安,倒不是怜香惜玉,而是想起张俊的杀伐果断,难免有不寒而栗之感。

      张宪口干舌燥,讪讪道:“相公莫须是被药气冲撞了,把窗户打开些吧。”

      一声令下,即刻有人开窗通风,混合着梅花清香的凛风,将室内污浊的空气涤荡一新。

      张宪定了定神,意识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张相公并非是在开玩笑。

      张宪想起了一件往事。还是绍兴元年的时候,岳五哥率军跟随张俊讨伐李成。七月,五哥从生米渡渡江,击败了数万贼兵,之后大军继进,终于在筠州打了一个大胜仗,俘获了大约八千人之多。五哥趁此大胜,连夜挥兵追击残余的敌军,等得胜归来之后,却听到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张俊把这被俘的八千人全部坑杀了。五哥私下不免大哭一场,却也坚定了他独立从军的决心。现在,张俊又故技重施了,尤为可恨的是,临死之前还要让人陪葬。张宪不由皱紧眉头,下定了决心,人殉本来就是陋习,主将昏聩,身为左右手的理应抵制主将的乱命;哪怕就是为了五哥,为了大雨滂沱之中的那一场痛哭,也要救风尘于水火。

      张宪正在沉思,忽然感觉到一道满蕴着不甘与愁苦的怨毒目光盯住了自己,忙抬起头,却见张俊的眼珠又转了转,越过自己看向了放在对墙的多宝阁。这就难以索解了,张相公刚还要杀人,这会儿是要索随带入地下的珍宝吗?

      张宪转身问道:“多宝阁上可是放得有稀罕玩物?”
      这些家务事张秾是最清楚的:“有个檀木盒子里面装着诸色奇珍异宝,相公闲暇之时常常把玩。”说着轻移莲步,走到架前,欠身取了一个描金黑檀盒子下来,越过痛哭的诸姬妾时,又特意停了一下,向她们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先稳住心神。“李相公、张太尉,请检视此盒。”

      李光心中也很是煎熬,张俊临终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提出人殉的要求,显见得根本无视法纪,也不在乎自己这个朝廷命官。可真让他一口回绝,他也没有这个底气,毕竟这是张俊家务。现在,他只盼着张俊忘了这茬儿,早死早超生。
      “还请张相公过目。”李光说着,打开盒子,随即便愣住了。一块手绢盖住了无数奇珍。这帕子素丝洁白,只一角刺了一个张字。

      张秾脸色大变,摇晃两下,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亏得两旁有丫鬟掖住。张宪也是始则震惊,继则以愤怒。
      这下,诸将都明白了,张相公要杀之人竟是国夫人。这个国夫人虽然是外命妇,但终归是个妓、女,且并无所出,让她去地下相陪,倒也合情合理。不过那块手绢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俊的目光又看向傅选和王俊两人。这两人倒是认出来了,这盒中的帕子与张宪日常所带的极其类似,不过这时候想让这两人指认,便是借两人几个胆子也不敢的。两人不约而同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其实,这些人里,唯有张秾理清楚了前因后果。这帕子原本是张俊让她绣的。张宪平日里吃穿用度极其俭省,但只身上携带帕子的旧日习惯未改,于是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重散淡疏狂的风度。张俊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叫张秾绣帕子加以笼络。但等张秾帕子绣成了,张俊却又改变了主意,把那帕子要了下来,说是自己要用。当时,张秾未曾多想,就把手帕给了张俊。今日看来,这竟是张俊早已准备好的陷阱,单等张宪一军离心离德之际,便抛出这帕子,诬陷张宪人品不端,将他驱逐出军。至于自己,虽然为一家主母,却不过是张俊手上的一枚弃子罢了。想到此处,张秾不由痛苦流涕。张家那些儿子们一个个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已经把这个名义上的“娘亲”看做了死人。

      “夫人,请把手帕拿给我。”张宪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未曾料到,张宪会主动出这个头,不免诧异。张家长子立即道:“请张太尉主持公道。”

      张宪笑了笑,湛湛精光逼人。
      “张相公与国夫人情深义重,这手帕为定情之物,当由张相公携至九泉,以示永怀。”说着将手帕覆在了张俊头上。“国夫人,请坐到张相公身边,再说几句贴心话吧。”竟是决口不提殉葬之事。
      张宪不提,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越过张宪。尤其李光松了一口气,“好,我们都先退避一下。”说着,还假意抹了一下眼泪。

      张秾百感交集,反而默不作声了,低下头,用帕子替张俊仔细擦脸上的虚汗。
      张俊费心劳神,虽然进了参汤,身体也已难以支持,只盯住张秾,喉头一阵咯咯作响,目光渐渐地散了。

      张秾颤抖着双手,将帕子伸到张俊的鼻下。半晌,那帕子纹丝不动。她又呆坐片刻,确信张俊已死,才反手将帕子盖到张俊脸上,又将钗环一一摘除,放声哭道:“相公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解释一下宋代风俗,
    缠足一般是妓、女和高门大户的女子才干的事情,当时已经有弓鞋,鞋头翘起以显示不同。
    妾是没有法律地位的,韩世忠杨政等人的姬妾都是任打任杀,杀了之后如果主人高兴还剥皮充草(杨政),韩世忠凌虐姬妾甚至被编进了话本《碾玉观音》。
    死前不咽气,杀宠妾是杨政干的。当时,杨政将死,诸将探看,问他还有何心愿,因何留恋人世。他回答因为有美妾在,所以暂忍一死。诸将当时就明白了,二话不说,把那美妾勒死了。杨政看到美妾尸体后,遂含笑而逝。
    凝聚着张侬对张宪一片深情的手帕,随张俊下葬,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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