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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四十、你已成为我的不敢想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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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门口,高建国等在那里,见我从车上下来,眼睛弯弯地笑道:“好几天没见到你?”
“恩,都呆在家里。”我点点头,也笑着含糊其辞。
柯硕在身后问:“李行长上班了吗?”
他侧身让出路,说:“走吧,在办公室等着的。”
临出门汤圆拉着我涂的睫毛膏黏黏地总在眨眼时纠缠在一起,很不舒服。爬到三楼,趁他们进门前把文件递给柯硕,告假去厕所。
回来办公室关着门,踌躇一会儿,决定退回到走廊的窗边等他们。
窗外是银行的内院,院里有一个中央花台和五六棵白桦,尽管只有一棵秋黄了树叶,可那稀稀铺在地上的金黄还是提醒着所有人这个季节的到来。此时的太阳刚刚好越过那棵最高的白桦从窗户斜照进来,扶在窗台的手在阳光下泛着绒绒的白光,闪闪发亮,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阳光一方面穿透皮肤一般在周围轮廓显出淡淡的血红色,一方面又像从皮肤里发散出来带着温暖的气息,光彩耀眼。皮肤在阳光下渐渐饱满,莹润,这些天折磨出来的苍白也在阳光下充溢起来,噗噗往外冒着血气。我仰头学习如一棵向日葵一样感受太阳。
而不是如同菟丝依附橡树般缠着丁夏楠。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蓝,远处的山尖积着雪,你能看出今天天气很好,风中仿佛带着从那里吹来的冰凉气息,精神为之一振。头顶,两只老鹰乘着气流盘旋:昌都这里的老鹰个头不大,但体态优美,长久的翱翔在高空一处如巡视疆土,有种为王的气势。
听到开门声,回头正看到柯硕支出半个身体四下找我,走上前问:“有事?”
他跨出一步顺手关了门,目光从我身上移过,落在那撒满一地的金黄,我随他回头看去,听见他在耳边说:“今天天气不错。”
柯硕的眼里有一种我不太看得明白的欣喜,在这个即将进于冬天的季节,他突然变得温暖起来。以前总是以命令的口吻告知一些事情,现在他懂得询问,并开始讲些无关紧要却让人亲近的东西。我愣头愣脑地哦了一声,他笑得更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拿到楼下大厅去,对公的三号柜台。”接过他递来的一叠资料,是公司的证照和一些表格,另外还有张支票,特别吩咐要转到新开的户头。
大厅里坐满了人,但对公的三号柜台空着,柜台里坐着个微胖的女人,埋头填写东西,我低下头透过银行的防弹玻璃问她:“请问,展鹏的资料是不是交到这里?”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工作,我静静地等她填写了三四张凭证和两份台账,收拾好桌上的资料指了指柜台下的缝隙说:“给我。”
玻璃墙内是另一个世界。她一页一页的审核,又打了个电话,最后叫来值班经理开电脑锁,他们对着资料指指点点,却听不见在说些什么,阳光从他们身后的窗户透进来,在地面印上一格一格防盗窗的花纹,有人经过时,那些花纹就爬起来印在人的身上。有一年春天我跟丁夏楠在河边的茶楼看迎春花,那里的窗格也是这样印在地上,越拉越长。
“行了,去那边把钱转了。”她隔空指着另一个柜台。是个藏族小姑娘。
把支票递进去又开始走神,盯着那处阳光看久了,再看回那些单据时眼前全是蓝得发黑的光团,闭了一会儿才找到签字的地方。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说:“可以了。”
我收拾好资料却定在那里,小姑娘诧异地看着我,以为有什么不对。并不是她,而是身边来了个穿着军装的人,竟然有着和丁夏楠一样的嗓音,他问:“这里能办理异地转帐吗?”我往左腾出空间让他,低下头把资料一样一样拿出来清点似乎怕遗忘下什么。
不可能是丁夏楠,怎么可能是丁夏楠,他在拉萨我在昌都,我们隔着一千多公里,何况他并不知道我在哪里。
也许知道了也不见得会找来,有谁会去捡自己不要的东西?
他说:“转一万五。”
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塞进袋子里,低头逃开。我已经决定不再做菟丝草,为何还是痴缠不断?
一口气跑上三楼,幸好眼泪没有流出来,敲门进去,扫了一眼房间的情况,对柯硕说:“办好了。”
“呵呵,小姑娘在高原可不能跑那么急,看你喘得。”看起来象是李行长那人开口说,并转身倒了杯白开水递过来。
“谢谢。”我抱着水慢慢顺着气,柯硕接过资料责备道:“跑什么,又不急这几分钟。”
“呵呵,我怕你们等着用。”犹自傻笑。
我怕我一个人呆着太过孤单,怕继续想着丁夏楠。
中午本来柯硕要请客,却被李行长推到晚上,高建国就跟着我们说是顺便在家吃个便饭就行了,等我们到家时,老黄和汤圆已经买好菜在厨房忙活。
“怎么样?”汤圆问。我俩蹲在一角理着葱,有老黄在的时候,我们基本都沦为打杂的。
“什么怎么样?”
“事情啊,你们不是去贷款吗?”
“哦,应该成了吧!不知道诶,我还以为是开新户头呢。”想了想又说:“今晚要请那个李行长,应该成了吧,他们挺高兴的嘛。”我侧过头看了看客厅里坐着的两人:就柯硕的表情看来,虽然说不上喜形于色,至少也是轻松泰然的。
“恩,我听老黄说,高建国还挺厉害的,昌都地区的什么专员,秘书长都是他的同学,那个李行长也是通过他的关系联系上的。老柯一定给了他不少钱。”她压低声音说。
“哦。”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餐,有些人卖技术,有些人卖产品,有些人卖长相,有些人卖关系,反正只要有需要,什么都可以转化为货币,什么都可以,包括感情。
“哦哦哦,对了对了,我忘了一件很八卦的事跟你说了。”汤圆的声音突然兴奋起来。
“快说。”
“你猜猜看。”
丢出一粒蒜,正好打在她衣领里:“休得吞吞吐吐!”
“唉呀!”她站起身跳着脚把蒜从衣摆下抖出来顺手扔进碗里。
“你真恶心。”我把那粒蒜捡出来。
“你懂什么,知道什么叫‘乳香龙井’吗?”她倒是大言不惭。
“姐姐,知道什么叫处女吗?”我扭头看看正在切菜完全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的老黄,又说:“我真怀疑老黄的能力。”
“哦,好吧,你胜了。但姐姐我是天生奇香,知道吗?”见我要反讥,忙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了,罗玲跟杨森林谈上了。”
我拍着土的手停在半空中,象是合在一起做着祷告。“真的?”
“今天早上才得的第一线消息,说是刚谈不久。”
“谁追的谁?”我又蹲回去,耷拉着双手献媚地盯着汤圆。
“也没具体说,应该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吧。”汤圆的表情并没不妥。
我吐吐舌头说:“他也真有勇气,敢挑战那么高的海拔。”
“你没听说吗?身高不是距离,男女没有关系。”
我仔细盯着她,面色红润,气定神闲,没有不安时表现出来的下意识快速眨眼和抖动的微表情:“一切迹象表明,你果然不喜欢杨森林。”
“废话!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了。”她瞟了眼依然背对着我们的老黄。
“可毕竟以前的追求者成了别人的裙下客,会不会失落啊?”
“唉,失落倒没有,就是觉得好神奇,他居然能跟罗玲在一起,他也真敢想。”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是美女怕缠夫。”老黄突然开口。
吃饭时汤圆又提起此事,柯硕问:“谁是罗玲?谁是杨森林?”
“OMG,你眼里只有钟初一。”汤圆夸张地感慨道。
“我还认识你。”有人回得一本正经。
“真荣幸。”
高建国在他们这种插荤打科的对话里笑得及是意味悠长,我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这孩子分不场合乱说话,您见笑了。”
“没什么,她说的情况我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真是觉得难得。”说完拍拍柯硕的肩膀。
我举着筷一下愣在那里:高建国,你忘了丁夏楠了吗?你怎么可以把玩笑开得这么无辜,这么自然?
我想,这世界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把丁夏楠看得这么重要吧?当他在别人的玩笑里都不再出现时,我还在不断的思念又偏偏不敢想起——这世界上有一种感情比思念沉重又不是爱情,那就是不敢想起——我必须在一切关于丁夏楠的念头无意间抬头时果决地打压下去,哪怕突然的莫名其妙会显得可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不敢进入那里,甚至不敢望上一望,因为我知道,走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如果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那么忘记一个人也许要一辈子,而我似乎已经准备好一辈子活在对丁夏楠的回忆里,也许从某一天开始那将不关乎于爱情,却是不可抹去的痕迹。
晚上,柯硕把餐定在“友谊”,李行长陪了几个人一起过来,原来都是传说中高建国的那几个同学。酒肉过后就是赌,我拉着汤圆想先回家,高建国说:“一起吧,他们打牌,陪我说说话。”
进到包间,就分成两拔,柯硕陪几个领导打麻将,老黄与其他两人斗地主,汤圆调了一圈电视没什么可看的,把频道停在CCTV5就跑去端了根凳子坐在老黄身后。只剩我跟高建国,倒真是陪他说说话了。
“你想看什么?”他把遥控递给我。
“随便,我其实挺喜欢看广告的。”
“真的?”
“假的。其实也不是,广告短小精干,信息量很大。”
“可是一直重复不烦吗?”
“你就可以跟着投入到角色中啊,也很有乐趣的。当别人说完上句,你就能接出下句。”
“怪癖。”
“好吧,我们可以看科教频道或者电影频道,如果有动画片也可以。你喜欢看什么?CCTV10?”
“因为我是科委的?”
“呵呵,这样说好像又太表面化了。”
“我喜欢摄影和画画。”
“恩,我在你家看过你画的画。非常厉害。”
“你那是隔窗观物,能分出什么好坏?”
“反正比我厉害,能比我厉害的人就非常厉害。”
“真会拍马屁。”
“恭维,知道吗?这叫恭维!你怎么可以这么贬低自己呢?”
“你其实挺伶牙俐齿的。”
“喝了点酒嘛。”
“这里呆着无聊吧?”
“还行,反正我回家也是看电视上网。这里人多,也挺好的,当大家在陪我。”
“你倒挺能随遇而安。”
我想起一件事,自我解嘲地慢慢摆起来:“有一年我妈交了个男朋友,搬到他家的时候为我准备的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我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他对我说:‘你现在还小,但也要学会随遇而安。’于是我懂得,有时候你对生活的不满被你自己控制下来的时候就叫做随遇而安。而且这是一个很有境界的词,让你显得那么超脱,那么淡然,有种来去自如的自在。”
他显然有些懵了,我揉了揉头想着我是喝了酒的人。“有时候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会影响我们的一生,比如现在。”
“是吗?”我偏过头看看他,“大多数影响一生的话都是刻下的烙印,而不是添的花。”
“你把那些成长的经历过多的映射到你以后的生活中了,有些伤痕不痛了,我们就不要去想它。”
“其实也不是刻意的,只是这种经历会象一种挥之不去的气味,你呆在里面太久,骨子里都浸润透了,换一片天空也是带着的。”
“初一,”他的眼里闪现着点点的光芒,定了定神,竭力控制我的醉意,我想知道他以这郑重其事的语气接下来要说什么,很认真地回望着,“你打破了我对二十岁女孩的所有看法。”
“二十二岁。”我纠正道。
“好的,二十二岁。可不该故作老成。”
“我没有装,我就是这样想的。比如现在,我失恋了,我逃到昌都,离拉萨一千多公里,就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厚着脸皮去低声下气,我不随遇而安我还能怎么办?我要接受现实,然后继续生活。人们总是说没人离了谁活不下去,可生活不仅仅是活下去,对不对?”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我一定是头晕眼花了。
他说:“你也许应该认真的想想,随遇而安其实是教你珍惜你能拥有的,比如,眼前的人。”
“比如:柯硕?”
他不置可否。
我接着说:“也许吧,如果他一直在那儿的话,我总会看到的,不是吗?”
等到四下安静我才溜出房间,趁着月色到客厅倒水喝,转身看到沙发一明一暗闪过一点腥红,“你躲在这里吓人吗?”
“抽根烟。”
“哦。”水很烫,我缩到茶几的一角吹着浮到半空的烟气发呆,脑子里空空的,胃里也空空的,吐过后真舒服,好像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干净,等着装东西进去。
“喝醉了?”
“还好。你酒量真好。”
“我没你实诚。”
“你说我傻?”
“呵呵,没有,只是要学会保护自己,身体更重要。”
我点头都觉得费力,试试水还是那么烫,好歹喝下去半口,从食道暖到胃里,忍不住叹息一声。那点腥红还在半空中固执地标识着柯硕的存在。
“柯硕?”
“嗯?”
“你会一直在那里吗?”
“会。”
“即使我结婚了?”
“你准备跟谁结婚?”
“呃,这个,不知道,总会有某一个人的。”我抬眉想了想可能与我结婚的每一个人,那些图片喧嚣着却一个都没钻进脑子里。
“坐过来。”
“哦。”我端上杯子听话的坐在他身边,烟味裹着他的气息就在身边,突然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你想和谁结婚?”他继续追问。
我摇着头,又怕他以为我故意隐瞒,解释着:“是真的不知道。可人总会结婚的,不是吗?你也会娶一个,我也要嫁人。我的同学已经有好几个结婚了,还有一个居然都要生小孩,是几月?哦,好像是明年吧。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真幸福,好像整个人站在你面前笑一样。”
肩膀被搂进一个怀里,他湿润的嘴唇在我眉角擦动,带着软云的香味:“既然我也要娶一个,你也要嫁人,不如我们俩凑和吧!”
心像被千万根绣花针刺透一般,麻麻地,不要命,却绵延不断,那种细细的毫无遗漏地疼痛随着血液扩散开去,汇聚在指尖,叫嚣着却冲不出来。我举起尚能动弹的右手,扶上他的脸,新长的胡须扎在手心里,是真实的存在。月色不明,集聚在眼框的液体让柯硕看起来那么遥远,我开口却听到自己变了腔的声音:“柯硕,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你那么好,很多人喜欢你。可我拿什么给你,我的心都还没有找回来。你说你不要吧就还给我嘛,可他把它丢了,我找啊找啊,现在都没找到。”
他丢了烟,抓开我扶在他脸上的手,语气变得凌厉:“我不能说我不介意,但是除了我,你不可能嫁给其他人。”
“好。”我温顺地点点头窝进他怀里。真好,真的很好,不管是我醉了还是柯硕醉了,至少现在有个人愿意要我。丁夏楠,总会有人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