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周七

32、合部 第七章

　　第七章古城殇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再见到祁。
　　在前夜短短的一面中，祁并没有问我为何到亘炎来。我很后悔当晚那样混乱与激动，把原本要告诉他的话全部都忘掉。我本打算一见面就跟祁谈一谈冥心，也许鼓起勇气问一问琅寰的事。
　　他会同样对我直言不讳么？那样也很好，至少我知道了真相。如果一直在晴庐，那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但，一切还是会发生。
　　其实我并不知道哪样更好，知道的痛苦和不知道的彷徨。我更不确定是否能够改变些什么，虽然柳寄亭的预言我是天命选定的人。
　　我的生命里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那样惊世骇俗，又有着那样微妙复杂的关系。我不在乎他们的身份，甚至，不在乎他们的关系。这些，在百泉林旁冽川之畔的世界里本都不存在。
　　但是，我能解开那些恩怨纠缠的结么？如果不能，我又该怎么办呢？
　　在与祁重逢的那一个晚上，我昏昏沉沉的睡去，忘记了这一番曲曲折折的忧烦。还好，昏睡之前，我想起了阿炙。
　　我恳求祁放了那些炎族的囚犯。他答应了，嘱我好好睡一觉，然后就离开了。
　　第二日天清晨，朱京城门向着这些饱受战争灾害的人们打开，大漠中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在前方迎接他们。
　　侍卫把一个炎族女人带到王宫中宫殿的台阶上。
　　“你是阿炙的母亲么？”我问这个忐忑不安的女人。
　　她畏缩的向上看一眼，愣了一下。
　　“你……你是抱走阿炙的那个人！”她认出了我。
　　“是我。”我向她微笑，“阿炙的伤还没有好，他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阿炙！”女人惊叫一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我，“他……他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我轻松的笑道，想不到我真的救了阿炙和他的族人们。
　　我拉起炎族女人的手：“来，我带你去看他。”
　　女人见到床上的阿炙又笑又哭，然后脸上仰，闭起眼睛，口中默念着什么，似在向他们的珂兰神祝祷，感谢它救了自己和孩子。
　　“妈妈，妈妈！”阿炙搂住他脖子妈妈高兴的大叫，“我看到珂兰啦！我们不用再受苦啦！”
　　“是的，孩子！是的！”女人吻孩子的额角，脸颊，双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忽然回头来奔向我。一把捉住我的双手，她半蹲下身子，用炽热的双唇吻我的手背，一遍又一遍。
　　“谢谢你！谢谢你！”
　　她同样炽热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心头温热，炎人有着烈日一般明朗热情的性格，他们与这片广袤无边的大沙漠如此相称。
　　一统寰宇的天命如果是要用牺牲掉来这些大漠真正的子民来完成，那么，天命似乎又是不对的了。
　　我不禁迷惑了。
　　城外的大军又已开拔，进驻大漠更深处。据说炎王族还掌握着一股军力，在大漠的某一角负隅顽抗。他们的存在拖延了金祁国统一的步履，所以大祁几万王师挥军南下，势要扫平珂兰古城。
　　在炎人的心目中，珂兰城是古老的圣地，是不可侵犯的灵魂乐土，是他们最后的庇护之都，所以，即便有被烧成灰烬的恐惧，他们也不肯透露王族的行迹半句。
　　我猜想阿炙的母亲急于想带阿炙去到他们认为最安全的珂兰古城去。因此在我提出要送他们时，她惊惶失措的摇手拒绝，她怕泄露了古城地址的秘密。
　　但我真的有点担心阿炙的身体，才刚刚过了两天，断骨一定没有长好，一路颠簸，他能受得了么？如果伤势加重，而又没有大夫在身边，那该怎么办呢？
　　但他母亲是那样坚持，我没有办法，只能安排一辆马车，好让阿炙躺着上路。我想，炎人宁愿在沙漠中受苦也不愿在祁军统辖的城池里多呆上哪怕一日。
　　我送他们出城，又跟出去很多路，我嘱咐阿炙不要乱动，胸口疼了就叫妈妈把马车停下，要小心，小心，小心啊……
　　阿炙摸着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小姐姐，你跟我们回珂兰城吧……”
　　“阿炙！”他母亲回头来低低呵斥了一声，“不要乱说话！”
　　“可是妈妈，”阿炙嚷起来，“你不相信小姐姐么？是她救了我们啊！”
　　“阿炙——！”
　　他母亲尴尬的看了我一眼，脸也窘得烧红了。
　　“对不起，我们……”
　　我忙打断她：“我就送到这里吧。”我拍拍阿炙的手，“阿炙，要保重啊！”
　　阿炙委屈的看一眼母亲，又看看我，眼里有了泪水。
　　我更加舍不得了，咬咬牙，掉回头去，跳下马车。
　　身后“啪”一声鞭响，四蹄疾走，马车加快了速度前进。女人回过头来，略带歉意的眼神真诚而无奈，大漠的风中似有阿炙的哭声。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战争将我们分隔得很远很远，如果没有这一场天命必然的统一之战，我想，也许我能够跟他们一起到美丽的珂兰古城去。
　　然而我错了，在第二天晚上，我不仅见到了阿炙和他的母亲，还来到了珂兰城。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我不知道祁军是怎么找到珂兰城的下落的。那攻克珂兰的消息传来时，朱京留驻的祁军争相传报，全城沸腾。
　　“王上万岁！大祁必胜！”
　　将士们雀跃欢呼，庆祝着这个意想不到的大胜利。祁王亲征入炎的第五日，便结束了祁军与亘炎王族的对峙，攻克数月来都缥缈难寻其踪的珂兰古城，这不能不让这些苦守大漠的兵士兴奋到近乎狂喜。
　　我甚至听到了冥心的消息。
　　“妖女，”我听见一个从前线回来报喜讯的士兵这样开头，“居然在先锋营进攻珂兰城时炸掉了我们的一艘巨型沙船！”听他叙述所见的人无不露出惊恐的表情，张大了嘴巴。
　　“她不过是个小女娃儿，怎么能有这样大的本事？”有人插嘴。
　　“呸！”那说话的人颇为不屑，“要不怎么说她是妖女呢？不过那也没什么，”他颇为得意的扬一扬眉，“就算有她帮助亘炎王族对抗大祁，珂兰城不也一样破了？我听说连那个妖女也受了重伤啦，如果她在这一战中死掉，那往后，咱们王上就高枕无忧啦！”
　　“你说什么！”我从城墙上跃入人群当中，一把揪住说话人的衣领，“冥心怎么了？你说她怎么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说话的那个人更是被我面上的表情吓傻。
　　“妖……妖女……”
　　“住口！”我抬手，剑锋对着他的脖子，“不许叫冥心妖女！”从没有这样愤怒过，连我自己也要被此刻脸上的神情吓坏。
　　“说，冥心到底怎么了？现在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啊……”
　　那人吓得浑身发抖，简直快要晕过去。
　　我把他丢下，几乎用了飞的速度返回王宫。
　　“安排我去珂兰城！”我找到祁临走给我安排的侍卫，那个身手超卓的金吾卫墨燠。
　　“主上特别吩咐，请上人不要离开朱京，以免意外……”
　　他接触到我的双眸，闭了嘴。
　　“你不带路，我一个人也能找到那里。”
　　“不可以，主上让我保护上人安全！”他坚决道。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吧。请上人跟我来。”
　　他想了片刻，终于说道。

　　马队由一个从珂兰城回来的兵士带领，在大漠中急速奔驰，向着传说中珂兰古城的方向。
　　那是西方，太阳沉沦的地方。
　　整整一日，我不允许做片刻停留，直到远方的一轮红日完全在地平线上消失。夜临近，沙漠的温度骤降，忽起的大风刮痛马背上人的脸孔。
　　“上人，歇一宿再上路吧？天快全黑了。”墨燠追上来大声道。
　　“不！”我道，指一指东面的一轮淡影，“等月亮升起来，就不会觉得黑。”
　　事实上，今夜的月极淡极朦胧，整个大漠几乎陷于一片浓厚的黑暗之中。
　　但是我不管，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催促我马不停蹄。
　　——冥心怎么样了？她真的受了很重的伤？
　　——珂兰城破，那么炎王呢？战死沙场还是先已遭遇了刺客？那刺客……能回到祁营么？
　　——还有阿炙和他妈妈，他们赶到珂兰城了么？如果赶到了，城破了，他们又陷入了残酷的战火中？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到珂兰之前我都找不到答案！
　　“到了！”向导大声道，指着前面一个火把映天的地方。
　　我看过去，下意识的摇头。
　　“不对，那不是珂兰城。”
　　墨燠疑惑：“上人曾去过珂兰？”
　　“没有。”我再次摇头，“但那里不是珂兰，珂兰不会是那个样子。”
　　虽然在黑夜中，通明的火把仍旧能够照耀出沙地上这座建筑的轮廓——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城，只是几处断垣残壁七零八落的横立着，不少高大的土墙散落在方圆几里的四处，在火光下，它们也和朱京一样，显出鲜艳的红色。
　　马队又跑近了些。
　　“没有错，就是珂兰城。”向导肯定的说，“看，那是王旗，今天上午炎王弃城逃跑，大军很快就攻占了这里。”
　　顺着他手的方向，一面银十字白棋在城中最高的地方迎风飘扬。
　　事实上，整座古城都被金祁白色的旗帜包裹了，近了看，那城原来是白色的，那是已然归属西方的颜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喃喃道，在我的想象中，珂兰城该有着如天鹅般灵动飘逸的身姿，虽然它也应带着古朴，显露出沧桑，但决不会是残破不全的废墟一片。
　　墨燠驱马前行了几步：“上人进城么？”
　　我犹豫着点点头。
　　一路疾驰，到了跟前，反而有点畏怯了。
　　“攻城时，大军用了火炮，”墨燠转过脸道，“所以城墙都被轰塌。炎族人向来骁勇，不用这样的方法不能制服他们。”
　　——所以要毁了一座被奉为圣地的古城？
　　进城去，又有无数生灵死于战火。低头看，鲜血染红古城的街道地面，满目尸体纵横。满手沾血的祁国兵士践踏着敌人的残骸，疲惫地忙碌着，清理取得胜利的战场。
　　视线慢慢模糊成一片红色的影，我赶到一阵眩晕，扶住一面粗糙的断壁。
　　“上人……”
　　我向墨燠摇摇手。有什么人走来向他耳语几句，墨燠转身向我道：“主上的大帐在城外半里之处，上人不如先去那里休息。”
　　我点点头。这里太乱了，不可能找到任何人，而祁应该知道我所关心的那些人的下落。
　　我起步，跨过面前的一具死尸，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炎族女子，仰着面躺倒，胸前被一支长戟刺穿，于是死了。她死去多时，张开的眼睛早已黯淡无光，但不知为什么，我能想象出那双金色眸子异常倔强坚定的神采。这是一个女将军，她浑身披甲，死在保卫家园的战场。
　　我的心狠狠一痛。
　　冥心！
　　——她在哪里？她是这场保卫古城之战的其中一员么？为什么卷入战争？为什么受到伤害？
　　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