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梦河》道葭

7、七

　　谈花先生所居之橘香渚，水畔芦苇丛上一座乙仙楼，飞檐三层，登临其上，极目四眺，长水来去，舟行了然，烟波浩淼，因此先生自得，将唐代诗人崔颢所写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诗句分别写在二楼通敞大厅内的四柱之上，着实狂草风流。
　　乙仙楼有三忌；官宦升迁，八股时文，赌牌看色，若有犯则必主人拂袖而去。
　　清晨时分略有秋雨，白日间的天空也是蒙上一层灰白的云气，红莲洲的花船朝乙仙楼驶来，昆山君在船首，渐渐能看见谈花先生立于乙仙楼二层处，正俯首挥毫，旁还有琵琶之声琳琅流泻。
　　“呵，这神仙日子倒真是过得逍遥。”昆山君对筱满萏说道。
　　待二人步上乙仙楼，那谈花先生还未画完，他身旁一童子连忙过来朝他们一鞠躬，低声道：“二位请稍等，先生正在作画。”
　　昆山君颌首，二人不动声色走过去，只见展开的画面里，正是从此望出乙仙楼外的那幕行云流水，黄岛苇摊，但画者另具用心，在其上多加了一些氤氲雾绕，中更以极淡墨水勾勒出隐约楼阁，似有巍峨幢幢之重影。二人欣赏了片刻，旁边伺候的童子又请二位落座。
　　那谈花先生着一身藏青色袍褂，看起来五十岁模样，薄髯素髻，他手中一杆毛笔，婉转流畅，运走如飞。最终，他停下，长吁一口气，仔细端详自己的画作半晌，慢慢放下笔。若说他确是沉浸于作画之中，他这时却已开口道：“劳君上等候，画这就完笔。”但他说此话间，目光却一刻没有离开画纸。
　　昆山君涂了殷红蔻丹的长指捋了捋耳畔一侧垂下的长发，淡淡一笑，也不答话。
　　一个红衫女童端来新沏绿茶，谈花先生也盖完了最后一枚朱印。
　　“这天色还早，君上怎么就来了？”他理一理衣襟，抬手让弹琵琶的女童止了 ，才过来坐下。
　　“无事，便出来散散。”昆山君答道，筱满萏替他点了水烟，徐徐吸一口，红唇吐出薄薄香丝，被江上吹来的风一刮，就没了。
　　谈花先生揭开手中茶盖碗，里面茶汤青绿，嫩叶细细，然在手中微晃，泛起水珠涟漪，他目光投落杯中，忽然道：“今晨府上的下人已经来说过了，君上竟忍不住亲自跑这一趟？”
　　“先生自然是知道的。”昆山君答非所问。
　　谈花先生笑，又摇摇头：“君上想知道什么？”
　　“先生又知道什么？”
　　谈花先生饮一口茶，目光转向楼外的空际，忽然喃喃道：“今年的野鹤，都飞回来得这么快。”
　　“噢？野鹤？”昆山君循着谈花先生的目光，楼外天际仿佛打碎一地的玻璃粉，阳光透过来点点的光线刺目，却又无法照得通澈，水云粘连，湿湿的味带有江河里的泥腥和萎靡草气，还有不易觉察的风，渗入丝丝凉意。
　　这时楼下又上来一个丫头，行了礼报道：“先生，饭菜已经好了。”
　　“好，知道了，就拿到这里来。”谈花先生点头，反转过来：“君上，若不嫌弃，一起随便用些粗淡食？”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昆山君点首笑笑。
　　厨下似乎早已知道今天该煮三个人的分量；笋干面筋，木耳豆腐，外加一道冬菇粉丝汤，没有荤腥油腻，清素的二菜一汤配糙米饭而已。但烹饪的手艺却是别有一种风味，口感并不呆寡。
　　饭毕，又上了淡竹叶泡的茶水漱口。
　　谈花先生总有一副处事漠然，却又成足在胸的淡定。因此昆山君也并不急促，净了手，童子焚上香，先生忽又命道：“去把糕拿来。”
　　童子去了，不一时拿来一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以棕叶层层包裹的长形糕块。先生道：“这是糯米掺菊花和符咒蒸制的，以往多在年终时祭祀那路旁桥底冤屈饿鬼的，俗称‘鬼糕’，人若着了魇，吃些也能好的。筱姑娘脸色苍白，受了惊吓，不妨回去尝一点，余下的就投到那女子落水之处，大凡便无事了。”
　　“既如此，谢先生劳心。”筱满萏赶紧起身略福了一福，先生点头笑笑摆摆手，接着又道：“只是，这冤孽终是未了的，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的冤孽确是纠缠不完的……”
　　谈花先生睨视着昆山君：“君上想要知道的，也离不开这冤孽啊。”
　　“男女之间？”昆山君一手斜撑着下颚，眉目半昧不在意地说道：“那冤孽不过便是痴疑愁怨，无非的情色，巫山云雨，左右不过于望情与无情之间罢。”
　　“呵，君上说得倒是。”谈花先生笑起来：“且这冤孽里挑起祸端的却是人心，君上，你说若是无情了，那后来的事，可就牵连大了。”
　　昆山君的眉头微蹙起来：“先生是说，那逃走的男人，也与去年宫中发生的事有关咯？他本是宫里的侍卫，所以才获罪逃出来的？”
　　“正是如此。”那谈花先生点头：“君上，你现如今也是远离是非之地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要理会太多的好。”话正说到此处，忽然楼外天空一声闷雷，攸忽接着，只见天脸昏黄，不一刻就飘飘泼泼地下起大雨来。
　　那童子赶忙已将先生才干的画收起，昆山君起身走到窗前，那风挟着雨水扑面而来，眺望那江河远处，此刻更是迷茫一片。
　　“看这风雨，可来得真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