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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章 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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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燕太子让卷耳带着萱娃和小佗留下来,自己带队离开之后,卷耳平凡年轻的脸就皱成了一张千年黑树皮。只见他心不在焉地走在山林里,手起剑落,所有落入他视线范围内的小动物,都被他利落地卸掉了颈椎,身首异处。
安叶荔也从萱娃处得知,原来先前萱娃救了燕太子之后,就是卷耳循着线索找上门来,把燕太子接走的,所以两人早就相识。
卷耳虽然年纪与萱娃相仿,却是燕太子的心腹门客,身手与忠心同样无人可比,唯一的缺点,就是杀人方法太过血腥,如疱丁解牛,剑到骨散,所以燕太子一般不许他动手,只用他的敏捷身手,做些追踪或寻人之事。
如今大战将至,又派他来保护女人小孩,也不知是折磨卷耳还是折磨萱娃。
安叶荔一路走过,看怕了小动物身首异处的模样,实在忍受不了时,才吼了出来:“快赶他走!”
萱娃看着安叶荔,轻轻一笑,顺手捡了卷耳砍死的一只野鹿和两只山鸡,还让小佗也一手各拎一只野兔。萱娃带着几个人来到山间一个下凹的小盆地,走到一眼清泉附近,才停步转身。
“你跟公子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萱娃抬头看向卷耳,盈盈浅笑,径自在泉边一块圆石上坐下来。
卷耳一愣:“我要保护你们。”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小时候,爹常带着我上山呢。”萱娃乌黑的杏眼笑得弯弯如月,“你们走的那条路,以前爹也带我走过,他还说,万一井陉被秦军占了,要有人给反攻的赵军指条活路。刚才我看你们有人带路了,才没说。”
卷耳答道:“嗯,今天早上,有个当地的老猎户赶到番吾城告诉我们的。李牧将军抽不开身,就请太子带了门客和新兵来试试。”
“那猎户,大概是爹以前的同袍吧。这条路,知道的人很少,是我爹二十多年前驻守井陉关时,无意中发现的。再往前走两里多远,有个断崖,那儿的独木桥,还是我爹亲手做的。”
萱娃抬头遥望着井陉方向,带着一丝回忆的温暖。
“若不赶走秦军,谁也过不了安稳日子。对了,你找得到他们吧?”
卷耳呆呆地点点头。
“你偷偷地追去,等赶走了秦军,再偷偷地回来。”萱娃掩嘴偷笑,“我知道你跑得比谁都快,藏起来谁都找不到你。”
卷耳想了想:“那我就去了。”
“你也小心点儿。”
卷耳点点头,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
安叶荔惊讶地上下打量着萱娃,原来她不是笨,她是装笨!
等卷耳走了,安叶荔才敢跟着小佗一同上窜下跳地胡闹,平白捡了两天的郊游时间,他们在清泉附近玩得不亦乐乎。
被卷耳劈开的小动物虽然难看,味道却极好,尤其是在安叶荔将泥煨鸡的做法教给萱娃之后,萱娃又从山上摘了些有奇怪香味的大片野草塞在山鸡肚子里,外面再用香草叶绑紧,最后糊上香叶和泥巴……小佗竟然一个人吃掉了整只山鸡!
安叶荔还琢磨着用石板烤鹿脯的时候,萱娃却用叶片舀水泼洒,浇熄了火堆,说是快天黑了,附近山下随时可能有军队出没,不能燃火。
夕阳西下时分,安叶荔悠闲地趴在灰烬旁闻着烤肉的余香,不由得想起以前一个人在家叫外卖和吃微波食品的日子。虽说现在吃不到嘴里,但能换来这么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一夜好眠。虽然没有点火取暖,三个人挤一挤,秋夜倒也不冷。
第二天,日上正中。
身边泉水潺潺,萱娃趁着日头正暖,将小佗按在泉眼下游里,狠搓他身上的泥巴,小屁股光溜溜,在水里游来窜去,萱娃一时恼了,跳下泉水捉着小佗一顿好揍!
“几天没洗了!臭出跳蚤了!”安叶荔在一旁凑热闹。
小佗看似有点害羞,指着安叶荔反驳:“不许看!再看,你要嫁给我了!”
安叶荔大笑:“好啊!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了再说!”
萱娃全身被泉水湿透,恨恨地指着小佗骂:“就你这脏泥娃,哪家女儿会嫁你啊!”
“我会长大!”小佗骄傲地挺胸说道,“我一定会比小荔更高!”
萱娃一个巴掌挥过去,小佗顿时趴进了水里:“长到100岁,我也是你姐!再不听话洗干净泥巴,看我扔了你的衣服,让你在山上当猴子!”
“对哦!小猴子!小猴子!你可以在山上捉个母猴子嫁你!”安叶荔在泉面上跳着,笑着叫道。
小佗又羞又怒地从水里爬起来,却对这两个比他高一倍的恶势力无可奈何,更被不知羞的荔荔小仙人从头看到尾。
等萱娃把小佗洗干净,将玉佩往小佗脖子上一挂,脏衣服堆在一边待洗,只用大片叶子串成一张小裙往小佗腰间一扎。萱娃解开自己的长发泡进泉水下游,就暗示安叶荔带着小佗去远处玩。
安叶荔伴着跟小野人没两样的小佗在林子里乱窜,长仅过肩的胎发披散在浅蜜色的小肩膀上,绿色的树叶遮着小屁股摇来摆去,颇有些丛林泰山的味道。
虽然安叶荔是个路痴,但小佗认路本领却极佳,甚至不用抬头,仅凭地上植物的生长状态就能分辨出东南西北。据说,是家传绝学。虽然赵家爹爹在小佗出生前就战死他乡,但家传的猎人技能通过姐姐和村中长辈,还是保留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来到山顶。
站在山岗高处,远远望去,番吾城的方向,尽是范围辽阔的浓烟,遮蔽了小半个地平线。
两人不知不觉地站定了,看着那抹异样的灰烟。
“打起来了?”安叶荔轻轻地问。
“大将军一定会赢!”小佗秉承了姐姐对李牧的信念。
“小佗,如果秦国灭了赵国,你会做什么?”安叶荔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虽然小佗只是个孩子。
“不可能!”小佗断然道。
“这世上,没有永远,也没有不可能。”安叶荔突然有了不吐不快的想法,“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自两千年之后,你会怎么想?”
“你活了两千年?”小佗呆呆地问。
“不是活了两千年。我是说,我来自未来。我看到了现在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安叶荔突然从心底泛起一阵颤栗:活着的人如果能知道未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看到眼前的一切终将消失,知道身边的人必然会离去,明知不能接触的世界却付出了感情……
洞悉,原来就是一种惩罚!
让人知道面前是死亡沼泽,却也是唯一的路,远比踏上一条未知的前途更恐怖!
小佗定定地凝视着安叶荔,赵家人独特而美丽的墨黑杏眼,将安叶荔看得一阵心旌摇荡,她甚至从那专注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透明荧光的身影。
“只要你不走,你是什么都行。”小佗突然开口说,“就算你是妖,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安叶荔心中一暖:“我不是妖,我是人。”
小佗绚然一笑:“嗯!”
“小佗,世上没有永存的国家,没有万世的君主,更没有不变的制度。我不敢跟萱娃说,我怕她生气,她长大了,有些看法已经无法改变,可是……” 安叶荔抚着胸口,眼中泛起荧光璀璨的泪光,她看着小佗,只觉得心中隐痛,“小佗,我心里好难过,因为我知道,赵国就快灭亡了……我不想你们有危险!我们去秦国生活吧,这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不知为何,也许是受到远处用人命燃起的灰烟刺激,安叶荔对着这个五岁的男孩,说出了回到古代之后,最折磨她的念头。
小佗依然没心没肺地笑着:“阿姐说,我们赵国人,谁也不怕!”
安叶荔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在现代,她沉迷电视和漫画,哀怨失去的亲情,诅咒所有与自己观念不符合的人或事。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背负起别人的命运。她不是冷血,她只是从来不知道,原来得到真心依赖的同时,也会给自己戴上沉重的责任枷锁,让她无法对姐弟俩弃之不顾。
真定,离井陉太近了,总有一天,战火会烧到小佗身上。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她已经深深地迷上了这两姐弟,在他们身上,她看到了现代缺少的、自己也不曾拥有的淳朴美德。如果她有办法,她会将小佗和萱娃强掠至秦国或未来,可现在,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幻影,甚至失去了自由!
“小佗,秦王嬴政,他是个可怕的人,会杀掉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你千万不要与他为敌!如果你恨他,我还可以告诉你,虽然秦王会一统七国,建立一个很强大的帝国,可他活不了太久。”
安叶荔颤声说着,为姐弟俩的未来而恐惧。
“在我来的时空,赵国和秦国,都不存在了,他们合在一起,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我可以在一天之内,从天空飞过七国,甚至去到比七国更遥远十倍的地方。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只有赵国,也不是只有七国,更不是只有汉人,就算赵国没了,你也不用……”
“赵国还没灭呢!”小佗打断了安叶荔的话,“你告诉我,赵国是怎么灭的,我们想办法救赵国。”
安叶荔愣愣地看着小佗,脸红了:“我不知道。对不起,小佗,我真的不知道,赵国,实在太小了,我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时代。”
“不知道的事情就别说了,让阿姐听到,会生气的。”小佗淡淡地说着,转身往回走。
小佗面上隐隐的失望,让安叶荔觉得,她一生中最失败的经历,莫过于如此。
就连从十八楼窗口摔出去的那一瞬间,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惨淡。
她早该知道,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如愿以偿。
这里是小佗的家乡,不管安叶荔觉得多么无谓,但此刻的每一场战事,都是赵国人用血汗在护卫自己的故土。安叶荔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拥有全家所有的回忆,却被父母轻易抛弃的城市。在流浪成为时尚的年代,人们为生活所迫,为利之所趋,可以远行千里,甚至去国离乡。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不再是根之所系?
***
卷耳出现时,萱娃正用手指梳理半干的长发,辫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她嘴里哼着山野歌谣,简单的曲调,被甜美柔润的声线带出了悠悠情思。
附近的火堆上,正烤着香喷喷的鹿肉,油溅火苗,异香扑鼻。小佗趁萱娃失神之时,正用树枝在喷香的烤鹿上偷刮着表层肉糜。
那穿着深蓝粗布衣的少年站在树荫之下,像一株蔓生的野藤,悄无声息地张扬着顽强的生命力,又似在聆听。
安叶荔无意中看到他,马上嚷了起来:“卷耳来了!”
萱娃立时回神,与小佗一起东张西望地找。
卷耳走了出来,平实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给我点儿烤肉好吗?我饿了。”
萱娃看他神色,也是一喜:“公子平安?”
卷耳点点头:“占了井陉。”
卷耳走到泉眼旁边,拔出墨黑的剑在泉水里清洗,纤巧锐利的剑锋迥异于七国常见的宝剑,剑身上漫出缕缕血线,渐渐露出青灰的色泽。
小佗羡慕地看着卷耳的剑:“好剑!”
萱娃却拧起了眉头,嫌恶地看着剑刃:“为什么用林胡(注①)人的剑?”
卷耳正擦拭剑身,闻言动作一顿。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良久,卷耳才缓缓地擦着剑,抬头看向西北方,夕阳映红了整个天空,“小时候,我娘带着我住在云中城(注②)。”
萱娃似有所悟,不再言语。
安叶荔却好奇地看着萱娃:“云中城在哪儿?”小佗见姐姐不语,就帮着安叶荔把问题问了出来。
夕阳下,卷耳擦干剑身,仔细地打量着剑刃青幽的反光。
“云中城,在赵国西北边境最远的地方。四年前,被秦军得了。”
“那你也是赵人了?”小佗高兴地望着卷耳。
卷耳摇头:“不。我娘是秦国人。”
萱娃和小佗的面色都是一紧,两对一模一样的黑眼睛盯着卷耳看了半天。
小佗忍不住问了:“那你还杀秦军?”
卷耳微微一笑:“公子对我母亲有大恩,我发誓甘为公子效命,是公子多虑,遇上秦军,总怕我为难。其实,我从来都不是秦人。”
萱娃看似松了口气:“你娘是嫁到赵国来的?”
“不。”卷耳挥了挥手中林胡人特有的细剑,“她是被林胡人掠走,后来逃到云中城的。”
萱娃和小佗都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安叶荔忍不住问:“林胡人是什么人?”
“胡人。听说林胡依附了匈奴,早些年来犯边境时,林胡已经被李将军全灭了。”萱娃低声道,不知是回答安叶荔,还是安慰卷耳。
“那些跟我都没关系。我,只是公子的随从。”卷耳看剑身已完全干透,收剑回鞘,再无一丝杀气,看起来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少年。
在卷耳的催促下,几个人吃了烤肉,就连夜上路了。
路上,萱娃从卷耳处得知,燕太子虽然带人占了井陉,但若秦军被李牧所败,要强行通过井陉,亦不会死守,萱娃这才放下心来。
卷耳抱着小佗,赶路至深夜,直到离开井陉区域,进入了东边的宁葭城远郊,卷耳才准许困倦至极的姐弟俩休息。
这一晚,露宿野外。直到地面上下颠簸了几下之后,才将众人从睡意中惊醒。随即,整个大地又开始前后左右地摇晃。一时间,天光变色,地若浮舟。
天怒,地动。卷耳安慰着萱娃,定是秦军的入侵令上天震怒,所以降下灾祸,以令秦军速败。
安叶荔则指手划脚地为小佗比划着地壳的岩层运动。
虽然说法不一,但赵家姐弟还是明白了地震之事并非人力可以影响,除了担心乡人受伤之外,倒也不再为天意而彷徨。
卷耳耐不住姐弟俩的要求,总算答应带他们回村看看。村里的壮丁已经全被征召入军,只剩下老弱妇孺,突然冷清了许多。
幸而地震并不强烈,只震坏了几间草棚,村人都平安无事。
卷耳又教萱娃告知村里人,她父亲的旧日同袍得了战功,如今在邯郸为官,从先前在此寄宿的贵公子处得知赵家姐弟如今孤苦伶仃,便派人接他们去邯郸,决心将小佗抚养成材,以报答赵家爹爹当年救命之恩。
村里的长辈们并未起疑,反而积极地帮姐弟俩收拾行李,一边叨念着两个孩子终于苦尽甘来,一边抹着眼泪送他们出村口。
卷耳静静地跟在一旁,看着姐弟俩与亲如家人的村民依依不舍地话别,他的眼中隐含一丝羡慕。
***
注①:林胡,习惯生活于森林中,北方游牧民族之一。原居晋北,赵武灵王时期,曾“兵威”林胡,将林胡一族赶到伊盟(今鄂尔多斯市)境内和阴山以北。50多年之后,到了赵孝成王时期,林胡又跟随匈奴回来侵袭赵国,反被赵国大将李牧击败,从此林胡一族消失,剩余的少量族人也并入匈奴。
注②:云中城,蒙古高原上第一座被史书所记载的城市,遗址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的古城乡。两千多年前,以“胡服骑射”著称的赵武灵王进攻了北部的林胡、楼烦等北方游牧民族,迫使其北退,并在此处建立云中城,是赵国云中郡的郡治所在地。李牧也曾在此驻防。公元前236年,云中城被秦军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