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相顾》冀遥

13、第十三章

　　果然，不出她所料。Steve确实是找她长谈的。

　　她一直知道他是一个直截了当，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老师，通过那些毫不留情的检讨书就能够看得出来。但还是没料到Steve接下来的话会直接得让她不知所措。

　　Steve说:“今天找你来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关于上次你的检讨书，其二，是关于……”

　　陆淼听他这么说，颇心虚，脱口而出，“检讨书……怎么了吗？”实不相瞒，检讨书虽然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也自觉还算文采斐然，但其实她翻遍了好几个经常浏览的论坛，挨个挨个各摘抄了一小段，然后再经过加工改编而成，且，之前的几次检讨书也是如法炮制。人心虚时气势也不自觉就弱了两分，说出的话有两分迟疑。

　　果然，Steve意味深长的打量她一眼，说:“很少有人能瞒过我的眼睛，不光这一次，之前的……” 他故意将话说一半，另一半留给陆淼自己揣摩。

　　陆淼有些心如死灰，颓废道:“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刀山火海下油锅，在所不辞。”

　　Steve说:“暂时不需要你刀山火海，不过确实还有一件事非你不可。”喝了口茶，继续说:“学校其他院下周有一个学术交流会，有国外的团队会过来，所以需要两名会外语的工作人员，谢教授托我帮他留意合适的人选，在这周六之前敲定。”

　　“所以，其实您只是通知我一声吗？”

　　Steve点点头，表示赞同，“可以这么理解。”

　　“……”有那么一刻，陆淼觉得自己前世大概是折翼的天使，这世才会如此命途多舛。之前类似于这种的活动就有老师找过她，她皆一一回绝了，她不喜欢这种活动。但眼下，自己作的孽别人替她受不了，真是前途未卜。但她还是开口了解道:“大概是做些什么工作呢？我不一定能胜任……”

　　Steve颇欣慰的打断她，“谢教授说找两个口语好的同学就行，你口语不错，不存在胜任的问题。至于具体的工作，那就需要你去跟他交涉了。”又报给她一个联系方式，说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谢教授的，让她到时候直接联系他，这周末交涉具体事项。说完，又趁机拍了拍她的肩，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其实陆淼一直对这个老师一直不大喜欢的上来，他喜欢找她茬且严肃不解风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这个老师太精了，总是各种算计着，好听点是步步为营未雨绸缪，难听点就是逼人就范。现今她已经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以后得好好提防着点。

　　有了这样的念头，陆淼基本上已经迅速在脑海中规划好一条离他八丈远的阳关道，略感慨两声，她惊叹于自己的机智与敏锐。然而，命运往往无常，很快她就被现实打败。

　　Steve又说:“对了，今天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这学期结束你就大三了，下学期要选导师，你心中有中意的人选吗？”

　　陆淼看他话题转得这样天衣无缝，懵了懵，反应过来下意识摇头，诚恳道:“还没呢，暂时没想这个问题。”

　　“这样子啊，”他点点头，“那正好，我对你也有些意向，既然你没有中意的老师，到时候直接跟我吧。刚好我手中还有一个课题，恰好可以留给你，你没意见吧。”

　　这是一个陈述句。果然，该来的暴风雨迟早都得来，只不过，今天的暴风雨在雪上又加了点爽。她几近绝望，如果选Steve做导师，意味着接下来的两年大学生活不再美好，她将生不如死痛不欲生……面对她的，是一个巨大的且跳进去就不可能再出来的火坑。她挣扎道:“抱歉，教授，这个……我得再想想，毕竟，我不知道未来我从事的方向与你研究的方向是否一致，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和谐的相处，总之，这不是一般的小事……我还得再想想。”

　　谁知道Steve早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不用考虑了，就这么决定吧。我暂时先选你，你跟着我做一段时间，如果实在不一致，到时候我无条件允许你换导师。”又说:“不过我觉得不会存在这些问题。我观察过你，你很优秀。”沉吟一阵，补充道:“如果上课稍微能不迟到的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也不可能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换做其他人，她早就云淡风轻的一口回绝，或者干脆理都不理。但是对着Steve，她内心不知为何就总是习惯妥协。思来想去，觉得是这个人实在太强硬，难以驾驭。猛然之间，她想起顾灼，那个前几天还拒绝给她留电话的男子，鬼使神差的将他跟正坐在她跟前的Steve做了一个比较，仿佛……顾灼跟他是一个style？心下突然有些豁然开朗，她面对顾灼时也是现在这种心境，果然，是对手太强大的原因。 那如果诚如秦雯她们的推断，自己真的有两分在意他，那自己该怎么办？看来必须想个法子。

　　她揉了揉眉心，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继续回到刚刚的话题，她突然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凝重道:“好。那就……提前祝我们相处……”她斟酌半天，想出一个词，“相处顺利！”

　　Steve被她的用词逗笑，伸出手，“相处愉快。”

　　陆淼心塞的回握住。

　　——

　　从办公室出来，她觉得自己急需要一个突破口来宣泄自己的内心的崩溃，真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草泥马。想了想，只好打电话约了王宸晚上撸串。王宸接到电话二话没说，直接问她在哪儿，他来接她。

　　陆淼朝周围一扫，有些迷茫，她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她一向有些不记路，只记得从办公室出来之后就沿着学校东门那条路一个人颇走了一阵，中间又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她选了个顺眼的随便拐了拐，然后就到现在这儿了。 周围是一片陌生的楼宇，低矮有序，错落有致，三五成群，像是一片新修的别墅群。一栋栋房屋之间，栽种着成片成片的翠绿银杏，偶尔有零散凤凰木点缀其中，盛夏时分，阵阵蝉鸣自树上传来，婉转动听，倒衬得此处格外安静。与一街之隔的商业街形成鲜明的对比。

　　听电话那头一时诡异的沉默，王宸急了。他和她之间的交流很少会有这样沉默，一般都是唇舌相讥，用吼的，意识到不对劲之后，他放缓了语气，“你……”突然又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相处模式他难以适应，低低骂了句操，“把你地址用微信给老子共享一个！”

　　陆淼:“……”她刚刚竟然在银杏树干上看到一只蝉，很特别的一只蝉，通体幽黑，唯蝉翼处呈暗红色，细薄蝉翼不时扇动，一晃一晃，灵动可爱。听王宸这么一嗓子，顿时有些无言。

　　但在王宸看来，这又是一阵诡异沉默。他简直想发脾气，但是忍住了，好言好语，“阿淼，听到了就吭一声？”

　　陆淼赶紧嗯了一声，说:“行。我找个水吧等你，赶紧点。”

　　那边又说了几句，陆淼走了大半天，腿又酸又痛，压根心思没在这儿，随便敷衍了下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稍微观察了下周围环境，然后打定主意往街对面走，那边感觉烟火气息浓烈，比较接地气，找到落脚的水吧可能比这边几率大很多。刚走出一段路，“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由弱渐强，然后毫无征兆，她便被一股力道撞了一下。不过她自小练跆拳道，对这种突然的冲击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身形一侧，避开突然冲撞上她的物体，险险稳住了身体。

　　然后“咚”的一声，撞上她的物体突然重心不稳，一个趔粗栽到地上。速度之快，陆淼都没反应过来，足足愣了两秒，然后地上的人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她下意识低头去看，倒地上的是一个女生，穿着米白色的及膝连衣裙，细白的脚上套着双粗跟的小凉鞋，目测五厘米。目前，连衣裙上沾了不少灰尘，看上去有些狼狈，女生一只手正轻揉着有些隐隐有些泛红的右脚踝。

　　陆淼本来想直接走人，她不爱管这种闲事，更何况她今天刚被Steve坑了，心里闷得慌，虽然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也算沉淀下来了，但生性使然。不过，那女生确实是因为她才摔倒的，按理说是该负点责，犹豫了两秒，还是不咸不淡的关怀了句，“美女，需要帮你拦辆车么？”

　　那女生倏地抬起头。陆淼顿了顿，那双眼清澈见底，胜过潋滟湖光，清幽山色。不过此刻，眼中却依稀有泪光闪动，眼眶略有两分湿意。都说美的人大致相同，丑的人却各有千秋。这一刻，陆淼却不太赞同这个言论。单凭这双眼睛，便足以同往常遇到的那些美女区别开来。

　　女生盯着她，也顿了两秒，回神时说:“谢谢。”

　　陆淼:“……”嗓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两分柔，让人听了想弯。她盯着这张脸又看了一瞬，竟感觉有两分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不过，她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想起女生还在地上，难得的伸手拉了一把，“还能走么？”

　　女生试着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看着很吃力的模样，朝她摇了摇头，面色有两分歉意，说:“对不起，真是太麻烦你了。”

　　陆淼没多说什么，扶着她的手臂简单稳住她的身形，准备往前面的路口去帮她打辆车，直接送医院。刚走出几步，有人喘着气在身后喊了声:“小婉！”陆淼直觉在喊身边这个女生，停下步子，没想到女生却扣住她的手腕，柔弱嗓音略带两分坚持:“不要回头。”

　　然而即使她们没有回头，这么一顿，很快就被后面的人追上。

　　待看清来人时，她怔了怔。不是别人，是她前不久刚认识的顾司铭。顾司铭脸上涨得通红，颇有赶超猴屁股的趋势，气喘吁吁的，一手抓着他口中叫“小婉”的女生，一手撑着腰狠狠呼吸缓着气。 陆淼惊愕的看着两人，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事情并不简单。

　　果然，等顾司铭缓过来，抬头看到陆淼时，显然也是一愣。脸上有刹那的错愕，随即强装镇定的打招呼:“嗨，是你啊……”又看了看两人挽着的手臂，“你们认识？！”

　　被叫“小婉”的女生全程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在顾司铭身上，一声不吭。陆淼脑仁微疼，简单跟顾司铭讲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顾司铭听后，说:“诶，谢谢了。回头请你吃饭啊。”

　　陆淼摆摆手，这种时候她这个移动电灯泡别提多碍眼了，但脸上却依旧维持着散漫模样。“不用，既然你来了，我就先走了。”

　　顾司铭现在确实也没空应付她，相互道了别，以一种半搂半抱的姿势扶着女生往他来的方向走了。隐隐有两人谈话声传来。

　　“我不回去！”女生的声音中带了点倔强和坚持。

　　顾司铭诱哄道:“不回去不回去。但我得过去取车，我们可不能这么走回去吧？你跟他闹什么啊，认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么？跟他较什么真儿啊，下次……”

　　瞅这模样和这语气，大概是男女朋友的小矛盾罢了。陆淼感叹了两声，才想起初衷是要找一家水吧歇歇脚。

　　王宸是二十分钟之后到的，一进水吧就看陆淼坐窗边，眼睛微微略向窗外的大街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坐到她对面，看她回过头时脸上神色无异，心里松了口气。水吧环境清幽，静谧的空间里有悠然轻音乐流淌，引得人心境平和，他问她:“要再坐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走？”

　　陆淼说:“你看窗外。”

　　王宸不明所以的看过去，窗外是一条步行街，街下人群如潮，车水马龙，有几个老头举着捆冰糖葫芦在叫卖，还有头发花白的阿婆抱着一小盆栀子花不时询问路人……王宸知道她一向对花无感，于是说:“你想吃冰糖葫芦？我下去跟你买。”

　　陆淼突然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望着他轮廓清晰的俊脸时有些欲言又止，“我可能会考虑出国了。”

　　一开口，王宸失神了片刻，脸上有一瞬间的黯然，半晌，他问:“你……决定要出国？为什么这么……突然？”

　　陆淼没说话，依旧侧着头看窗外，不知为何，王宸看着她的侧脸，竟难得的察觉到几分莫名的感伤。他一直知道，她这个专业其实出国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她家里也催过好几次。但陆淼似乎没有这个意向，想在国内发展，他一直知道，她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讨厌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地点，所以，他几乎以为她其实不会走的。而他，也希望她不要走，说到底，是存了点私心的。这会儿突然告诉他这么个消息，他有点接受不了。

　　陆淼终于回过头，但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招来服务员，又点了杯咖啡，“一杯南山，加奶不加糖。” 这是帮王宸点的，因为她腿暂时还发酸，权衡之下，决定在这儿聊一会儿再走。

　　王宸先是默了默，又忍不住说:“我问你话呢，怎么这么突然啊？！” 又说:“还有，你怎么走到这地方来了？”

　　陆淼难得乖巧没有骂他，依次回答了两个问题。“诶，你知道我们专业那个变态老师Steve吧，就专门喜欢整我那个，他今天突然找到我说要当我导师，而且口气强硬，简直是日了狗，我算是怕了他了，世界上咋有这种老师啊？我之后两年跟着他我还有活路么我？而且我家里面也一直是希望我多出去看看的，闯一闯磨砺一下，我之前本来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现在我觉得这是我唯一可以走的道路了。我想了一下午，还是……”顿了顿，又说:“至于为什么走到这儿来，我还真不知道。就心情郁闷随便走一走，哪知道这是哪儿啊。”

　　王宸脸色有几分凝重，说:“这是大学城周边的一个科研基地城，离学校10公里，你这随便走走也真是够随便的。”又说:“出去挺好的，跟叔叔阿姨打过招呼了吗？大概多久回来？”

　　陆淼沉吟了会儿:“还没呢，不过他们肯定巴不得我出去的，我琢磨着等这段时间过了再说吧。手续还没办，办下来至少也得大半年，最早可能也得大三下学期才能走，回来的话还真说不准，短则两年，长……”

　　王宸打断她，端过才上的咖啡，拂了拂面上的咖啡沫，“行了，不说这个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喝了口，说:“对了，不是说请我撸串，赶紧喝了走人，我饿了。”

　　陆淼斜了他一眼，“这种即将分别的悲情时刻你竟然只想撸串？难道不该悲痛欲绝，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王宸干笑两声:“饿了当然得为自己胃着想！再说了，你他妈不是还有大半年才走么？别跟个女的一样磨磨唧唧的。”

　　陆淼微微一笑:“……”怕是去年买了个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