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沙》风卮

1、第 1 章

　　雪不知不觉已了一天，大朵大朵的，衬着来来往往的宾客，衬着玄夜阁大堂里那椐沉静的陵寝。

　　此时，正是景元9年。政通人和，九州安平。武林四大世家杭、厉、苏、寒亦往来频繁，并相互缔结婚姻以加固各自势力，虽各有所图，表面上，却也和气一片。

　　这玄夜阁正是澜国第一武林世家杭家居处。此阁建于祁云初年，它的开创者杭靖源曾是澜国开创者始帝最大的对手，当年已然二分天下之势，而杭靖源却将中州拱手让于始帝，结束了祁云十一州的分裂。尔后，他三入朝堂、两辞帝邀，终委顿于江湖，建立了这“宁拂帝子意，不辞玄夜邀”的玄夜阁。

　　澜盛7朝，玄夜阁亦同杭家一道延续了7代的威名。虽已无初创时的风华绝代，却也一直位列武林四大世家之首。贵族不过三代的传说，在这个家族的辞典上仿佛被奇迹一样的抹去了。

　　玄夜阁。

　　夜深如幕，雪已然停了下来。玄夜阁的大堂里，祭奠的宾客早已散去，独留下那雕着飞凤追龙纹的春芽木棺，棺木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出一片漆红，这似乎是这个大堂内外唯一的色彩。眨眼的功夫，棺前已立了一位黑衣似墨的男子。他就那么静静的立着，仿佛要融进深冷的夜幕里去。

　　“哎...”，他轻声叹道，手轻轻的抚上棺木。夜凉如水，棺木上亦是一寸一寸的寒冷，他止不住指尖一抖，似那寒冷顺着肌肤透进了心里。

　　“罢了，罢了”他眼神一变，喃喃道，苍白的唇浮出一丝浅笑，“终究，是回不去了”
　　“出来吧。”他忽然道，声音不大，却足够门外的人听见。

　　门外，直直的踏进一个黄衫女子，脆脆道“夜师兄，该休息了呢。”

　　男子却不看她，依旧低首看着那柜漆红的木棺，径自开口说“嫣儿，你来杭家多少年了？”

　　“渺姐姐的事情，师兄还是节哀吧。世事无常，寒家亦不曾怪谁，想来是姐姐命薄，这才…”女子怔了怔，转而换做一幅安稳的口气。

　　黑衣男子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转过身，直直的看着女子。

　　“紫嫣，紫嫣……嫣儿变了呢。”

　　这句话很冷，冷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去答，还好，他面前的是嫣儿，那个聪明娇慧、巧言笑兮的紫嫣，那个7岁入玄夜阁，8岁成为玄夜阁第七代阁主杭衍的入室弟子，13年来与他情同兄妹的莫紫嫣。

　　可这话问出来，即使是紫嫣也瞪大了眼睛，“杭夜，你疯了么？”

　　被人用“疯了”这种字眼评价，黑衣男子却也并不争辩，径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在玄夜阁的日子久了，连同父异母的姐姐死去，你都不会流眼泪了么？”

　　杭夜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温和的口气，可紫嫣硬是被这话逼的一退。她止不住扬起脸，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要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他脸上每一个毛孔的样子。

　　这个男子，玄夜阁的少阁主，拓雪剑的主人，从来都是玩世不恭的姿态，从来都是不问世事的口气，可刚刚，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来自寒家？他，还知道些什么？想到这里，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以为自己13年来每件事都无甚纰漏，应对杭家上下游刃有余，可今天的状况看来，自己不知道被别人当了多少把棋子。若一不小心，粉身碎骨都无人疼惜。杭家，7朝不倒的杭家，到底有多少自己不了解的东西？

　　等紫嫣回过神来，杭夜已经打量了她半天，看到紫嫣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不仅觉得好笑。心里也有了一些感念“毕竟是打小的情谊，对我，她还是不怎么防备的。”

　　看杭夜这么一笑，紫嫣反倒有些莫名，原本打算横下一颗心丢下的“你要怎样？”生生的被吞了回去。出口的，是很多句看似镇定，却带着几万分探究的“你知道多久了？师父他知道么？”

　　杭夜摇摇头，“爹的脾气，如何容得下一个有异心的徒弟在身边…”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半刻。

　　紫嫣暗自收紧了气息，细细的思量着“情分毕竟是个虚空的东西，夜即便对人好，也会留几分。棺里的人是个例外，可这个例外彻底的伤了他的心，如今，他既挑明了自己的身份，接下来...”越是了解夜，她的心，也便没来由的越来越冷。

　　“嫣儿不是一直想离开寒家的控制么？”寂静里，终于飘过一丝声音，依旧是无所谓的口气，依旧是没有任何语调的转折。

　　紫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一口气微微松下来。原以为他总算开口了，可这一句，又是那么的突兀。偌大的大堂，静得只剩下风穿过呼吸的声音。

　　杭夜的话，一句比一句莫名，可每一句都透着紫嫣的心事，都似乎要解开一个秘密。这样的僵持，对于在秘密里的人和在秘密之外的人，都是一种考验，看谁先耐不住性子，败下阵来。
　　然而，紫嫣毕竟还是玄夜阁的紫嫣，任怎样的阵势也不曾吓倒过她，这一阵的沉默倒是让她清楚过来。乍然的，她的脸上浮起了盈盈的笑。

　　“世上，竟有这么了解紫嫣的人呢，是，我是想脱离寒家，可惜啊，我是寒天渊的女儿，呵呵，一个做了他13年棋子的女儿。”说到这里，紫嫣扶了扶发丝，冷冷一笑，“寒家的心真的是比冰还寒呢。我离开漠雪山庄那天，那个我叫了20年爹的人竟然半点的不舍都没有。”

　　“13年，漠雪山庄大概早就忘记曾有过我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姐，连这个天使一样的姐姐也早就忘了我，不是么？”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那樽漆红的棺，冷漠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羡慕。

　　夜随着字眼的目光看向寒曈的棺，唇动了动。漠雪山庄在四大世家里以雅逸著称，背后，却也不知道有多少的勾心斗角，寒渺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以她善良温婉的性子，怕也不好过。

　　紫嫣却似没注意他的表情，一扬眉，望定了他，“说得多了，你倒是有耐心大半夜的在这里听这些。”

　　说完，她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夜迈了一步，张口道“你恨寒家？”

　　紫嫣停步转身看向他，“怎么？”

　　“我只是好奇。”夜淡淡补充道。

　　“我只是恨自己身上流着寒天渊的血。为了我娘，我…”紫嫣蓦的就想起娘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听说，娘走的那天是霜降 ，秋叶满城的日子，听说，娘是在夜里无声无息的去的。她的喉咙里忽然就没来由的一阵涩苦，她是娘唯一的女儿，可13年来，从未能为娘做过什么，甚至连娘去世的消息，也是在几个月前无意得知的。

　　“可你娘不在了，不是么？”夜静静的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丝同情。

　　紫嫣亦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她为的那个人没了，如今，她又是为了谁呢？她做了13年的棋子，到头来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棋子，麻木而执著的坚持着做寒家的内线，似乎她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做笔交易如何？关于辰木的，然后，你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夜的口气笃定，仿佛紫嫣亲口说过要脱离寒家一样。

　　“是么？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呢。”紫嫣忽然觉得好笑，夜的口气似乎在说小孩子的游戏。她甚至怀疑，明天早上，夜便会告诉她，昨晚梦里见过她了。

　　“你是认真的？”她补道。

　　“答应了？乖。”夜换了一副宠溺的口气，像平日里对这个小师妹的样子。“夜深了，出去再说吧。”

　　两人并肩走出玄夜阁。门外，雪已经停了，一夜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