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地井囚室 ...
-
室内无灯,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映得满室一片惨淡。
那攀在门柱上的活药鼎扭了扭脖子,尹钊望去,只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呈惨绿色,星星点点的暗褐色斑分布于肌肤之上,好似鱼鳞。
尹钊胸中一阵恶心,竟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阿茸反手,指尖轻轻掠过尹钊的鼻下,尹钊只觉一股冷冷的暗香扑鼻而来,顿时就把闷在胸口的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那只活药鼎顺着门柱往上到爬,跑到屋顶的木桁上,一双幽深的眼深深凹陷,直勾勾地望住底下的两人。
阿茸把簪在耳畔的那朵白海棠取下来,拿在手中,警惕地盯着那只活药鼎。
敌不动,我不动。
但这么僵持下去总不是办法。
“阿茸姑娘,这活药鼎到底是何物?”
阿茸摘下一片海棠花瓣拈在指尖,她的双手上依旧雾气缭绕,那片花瓣上不一会就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变得硬挺如刀。
“三年前,京城那边的养济院里曾经爆发过一场疫症,每个得病之人的症状都是皮肤惨绿,遍体生褐斑。初时只道是什么疹病,后来才知是皇帝的丹宫里有个道士在试药。那道士给养济院的乞丐喂蛊,过得一两年,待那蛊虫长大,吸干了宿主的精血,就开始在宿主颅内结茧。一旦茧成,宿主也油尽灯枯,便可开颅取丹,故谓之活药鼎。”
尹钊在夜行司这两年纵然见识了不少,但听得此言依然觉得有些骇然。
那活药鼎忽然吐了下舌头,喉头动了几下,呕出一团青白色的丝线。那丝线如同游蛇,铺天盖地朝二人盖了下来。
“跟紧我!”
阿茸说完立刻抬手,手上的海棠花瓣激射而出,如同天女散花,一阵银光闪烁。结了冰霜的花瓣划过丝线,丝线应声而断。
然而这丝线绵延不断,斩之不绝,即便被斩落依旧顽强地在地上跳动不停,甚至,又有更多的丝线从那活药鼎的耳孔和鼻道中钻了出来。
阿茸手上雾气大盛,在二人身周结出片片晶莹的霜花。那霜花好似活物,一沾上丝线就迅速蔓延开去,在丝线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晶。
尹钊见阿茸对这些丝线如此慎重以待,心知这些丝线势必不可小觑,因此一直紧紧跟在阿茸身周,小心避退。然而阿茸防护再严,终有疏漏,有一缕丝线悄摸摸地顺着屋顶爬了过来,等阿茸觉察到时,它已经堪堪要落到尹钊肩上。
阿茸来不及转身回护,只来得轻喝一声,将尹钊往旁边推开。
然而阿茸手上的力道之大,非常人可比,这一推就直接将尹钊推得撞上了北面的药柜才停下来。
尹钊才扶着药柜站稳,忽觉后脚跟往下一陷,脚下顿时就是一空,整个人笔直地坠了下去!
初时通道极为狭窄,四面石壁如同窄井,尹钊连手都伸不上来,不待反应过来,身周顿时又是一空,人已经落在了一块潮湿的平地上。
紧接着头上一阵衣帛撕裂的响动,阿茸也跟着掉了下来,不过落地时身法可就比他轻盈得多了。
阿茸甫一落地就举掌朝上打出一阵浓白的霜雾,将几丝紧追而来的丝线冻成了霜条。
二人掉进来的那个入口此刻已经完全封住,严丝合缝全然透不进半点光亮。
尹钊从袖中摸出一枚雕成如意双鹤形的萤石,借着微弱的萤光将四周照了照。
“看样子是口枯井。”
阿茸冷淡地“嗯”了一声。
尹钊蹲下身仔细打量着井底的境况:“阿茸姑娘,有个问题在下不明白。在下是失足掉下来的,阿茸姑娘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阿茸袖着手,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你掉下来了呀。”
尹钊动作一僵,细细品味,总觉得她方才话里有话。
萤石的微光忽地映出一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尹钊借机掩去方才的片刻失神,道:“此处有条通道与井底相通,想来可能会是出口……”
阿茸乜了一眼,便道:“我不爬狗洞。”
言罢,忽然旋身而上,整个人像片叶子般附着井壁攀了上去,一掌击在盖在井口的机关上。
阿茸全力一掌,撼得井壁都隐隐震动。殊不想,井口的机关巍然不动,那一掌的反震之力反倒将她震了下来。
这边尹钊已经卸下铁栏杆,率先进了“狗洞”。
过了这个口,方知一壁之隔,竟是另一方天地。尹钊站在将近一人多高的甬道里,朝对面问道:“阿茸姑娘,这里有条一人高的秘道,想来应该是通到外面的,你不过来吗?”
阿茸的裙摆在“狗洞”口晃了一下。尹钊听到她冷冷地重复道:“我不钻狗洞。”
尹钊蹲下身,伸过手来:“不过是一弯腰,一低头的事,我会在这边接应你的。”
一墙之隔,有脚步声来回轻响。
尹钊等了一会,还不见她过来,想来仍旧犹豫不定。他念头一转,计上心来。
“啊——”
阿茸正在踱步,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忙问:“出什么事了?”
谁知墙那头竟然全无声息。
“你怎么了?回话!”
那头依然没有回应。
阿茸思虑再三,终于趴到地上,从那窄小的洞口慢慢地钻了过去。
爬过去才发现洞口旁坐着一个人,萤石的微光映在他脸上,隐约可以看出他在笑。
阿茸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你骗我?”
尹钊微微挑了眉,狭长的眉眼里蓄着温柔的笑意。他并不辩解,只将手朝阿茸伸了过去,作势要拉她起来。
阿茸拍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他居然敢如此戏耍自己,终究意难平。如是想着手上就蓄了一道雾气,回身举掌,劈落而下,掌风贴着尹钊的鬓角掠了过去。
那道霜雾打在尹钊身后的石墙上,凝成一朵好看的霜花。
“下次再敢戏弄我……”
尹钊接声道:“便叫我吃你一掌,对吧?在下省得,不过骗阿茸姑娘你过来,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尹钊说着,将手中的萤石佩往上一抛,荧光映出一些纵横交错的石管道,那些管道上攀附着一些棉絮一样的东西,有些絮团像个纺锤,长长地坠了下来。
萤石佩掉下来,尹钊右手一抄接在手中,顺便扯了一点“棉絮”递给阿茸看。
“你看这是什么?”
阿茸借着萤石的微光辨认了一会,面无表情道:“看着像是蛛丝。”
尹钊点头:“的确是蛛丝。”
“这有什么稀奇的?”
尹钊道:“为防有人追来,咱们还是边走便说吧。”
阿茸心知他说得有理,于是回身两掌,用霜雾将“狗洞”封了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尹钊跟在阿茸身后:“你可有听说过赵友元这号人物?”
“你说的是当年与太'祖一同起义,后来又与太'祖反目,最后兵败于太湖的苏城王赵友元?”
尹钊颌首:“这是。”
“这里与他有什么关系?”
尹钊道:“前朝君王荒淫无耻,穷奢极欲,天下百姓苦不堪言,犹以汉人百姓的生活最为困苦。这赵友元原来不过是太湖边上的一个渔家子,因为家中亲人死绝,苛捐杂税逼迫太甚,迫不得已逃入山中做起了小道士。”
“在做道士的那几年里,他收服了一只蛛妖,这只蛛妖后来成为他麾下的得力干将,随他征战沙场,无往不利。但妖毕竟是妖,终究妖性难驯,难以改掉吃人的本性。一开始她还在赵友元阵前领兵打仗,所吃的都是前朝的败兵和俘虏。后来她嫁给赵友元作妻子,不再领兵杀敌,就失去了食物来源,于是只好偷偷吃起赵友元军中的小兵。”
“初时赵友元并不知妻子仍在吃人,后来被太'祖撞破,太'祖盛怒之下要按军法处置那蛛妖。赵友元多番求情未果,遂带领心腹干将与麾下几路人马愤而反出殷旗军。当然,至于他究竟是为保妻子而反,还是早有反意,那就见仁见智了。初时赵友元仗着水军娴熟,狠狠打了几场胜仗。后来太'祖得高人相助,逐渐逆转了局势,将赵友元围困在苏州城内。”
“围城三月,城内粮草断绝,马匹都成了釜中之食,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苏州城内人心涣散,早已溃不成军。赵友元无法,只好假意说要投降,引得太'祖退去包围,然后又趁机撕开一条破口冲出城去,想沿水路入海,转道福建,东渡到琉球避难。”
“然而不知为何,他到了入海口后又反悔了,竟然携轻舟残兵再度返回,想要偷袭驻扎在太湖上的水军总营。可惜他的诡计被太'祖识破,最后被太'祖一举剿杀。民间一直有个说法,说是当初赵友元之所以去而复返,是因为他的那位妖妻朱珠落到了太'祖手上。他袭击殷旗水军的元帅营,就是为了把他的妻子救出来。”
阿茸听罢,冷哼了一声。
只听尹钊接着说道:“这赵友元虽然兵败,但因对妻子深情,所以至今苏州依然有不少闺阁少女,每年七夕祈巧之时仍会顺便拜拜他和蛛妖妻子的合像,希望他能保佑自己将来也寻得一个对自己如许深情的如意郎君。”
阿茸终于忍不住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尹钊听她语气中似乎有种隐而不发的气愤,便觉有些莞尔:“都说了是道听途说,真相如何,我也不知道呀。”
阿茸道:“真相一听便知,有些人不过是爱自欺欺人罢了,我且问你两个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此处应当是那只蛛妖曾经呆过的地方?”
尹钊坦诚道:“看这里蛛丝遍布,想来那只蛛妖生前确实在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阿茸便道:“若你深爱你的妻子,你会将妻子关进这样一个鬼地方?”
尹钊想也不想便道:“那是肯定不会。”
“只是,你怎么如此肯定,是赵友元把妻子关到这里的?”
阿茸道:“刚刚入口处的机关,叫作千斤坠,不是一个小小的积善堂堂主能造得出来的,必定是前人所留,非王侯将相,没有这个能力打造这样的机簧。这么前后一联系,这地井是何人所造,又是为何事所建,不是一目了然吗?”
尹钊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阿茸接着说道:“那赵友元用计逃出城去,为何不带上他的妻子?”
尹钊咦道:“你怎知他不是携妻出逃的?”
“那他的妻子又是怎么落到太'祖手中的?”
“兴许是半途被截走的?”
二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然顺着甬道走出很远。
阿茸停下脚步,转过身。
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尹钊隐隐能够看到她脸庞柔美的轮廓,还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双眸。
“你若不信,咱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阿茸纤指一指前方:“就赌这前面,必然有一方可供起居的斗室,斗室内必有一条用手挖出的秘道,通往外界。你信也不信?”
反正此刻没有旁事可做,赌上一把又何妨?
尹钊笑道:“赌注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尹钊的左手摩挲着右腕上的佛珠:“这个我倒一时没想出来。”
阿茸抬步往前走:“我若赢了,要找你讨要一样事物。”
“何物?”
阿茸轻轻回首,她的珍珠耳坠碰撞间发出清脆的轻响。
“总不会是要你的命,你尽可放心。”
二人越往前走,秘道越是开阔,过了片刻,面前果然出现了一方小小的斗室,室中床帐,屏风,石桌石椅俱全。
尹钊越过阿茸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在屏风后面发现了一条秘道,那条秘道约莫只有半人高,四壁都是土,而他们前头经过的秘道都是用青石砌成的,可见这条秘道确实不是同一个人挖的。
这还不止,尹钊甚至还在床底下发现了两条钉在地上的铁链。受困之人若是戴上这副脚镣,铁链的长度刚刚好够她在斗室内活动。
尹钊转身,无言以对。
这猜得也太准了!
他简直怀疑她事先便已经知道这底下的情形。
阿茸双手隐在袖内,站在床边道:“我赢了。”
尹钊放下脚镣,伸手往床上的被褥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土。
忽然,他眉目一凛:“不对!”
阿茸凝眉道:“有何不对?”
尹钊提起那件被褥:“这被子所用的丝绸,乃是十五年前苏州织造局所产,太'祖平天下的时候,这样的绸缎还没出世,试问当时怎会有这样的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被感冒打倒了。进来天气变化无常,诸君要小心增减衣裳,尤其要记得,睡觉要关窗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