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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泯恩仇 ...

  •   转日清晨,尹钊起身后,先是过去见了姚淳厚和华衍。几人略微用过一点饭食,就回到尹府。

      这厢红姨府上早已命下人准备起粽子和黄酒。

      照例各屋各房的门头都得插上茱萸,屋子里都得洒遍驱邪避厄的符水。红姨早已命人将茱萸与符水准备停当,就等尹钊他们回来,阖府上下一齐动手,也图个热闹喜庆。

      大家忙得热火朝天,红姨见缝插针,贴到尹钊身边,低声问:“阿茸做事可还妥当?”

      尹钊抬眼一望,隔着雕花镂空的槅扇,隐约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穿一身雪青色的交领纱裙,腰间挎着一个铜盆,手上拿着一支茱萸,正在洒符水。

      她洒水的动作是真好看,纤长而白皙的手指捏着绿色的茱萸,日光从侧边打过来,越发映得她的肌肤水嫩透亮。

      尹钊收回目光,心下不知怎么的,忽然起了一丝遗憾之情。就好似那伤春悲秋的诗人,见到春花零落泥土时,心中那种微微惋惜的心态。

      难以置信。

      再怎么看,这位阿茸姑娘也不像是个已死的人。

      可偏偏,她就是个死人。锦衣卫地藏阁的后土其实是具有意识的行尸,或者说尸妖,这一点外面的人不知晓,尹钊却是一清二楚。

      他毕竟也是见过前代后土的人。

      红姨见尹钊怔怔地有些出神的样子,便用手里的茱萸轻轻地打了他一下。

      “钊哥儿,怎么了?”

      尹钊回过神来:“阿茸姑娘……做事,极为稳妥。”

      红姨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
      “小刀呢?似乎从昨天起就没瞧见他了。”

      “有点事情,我遣他去江西走一遭。”

      红姨又问:“怎么祖衡今天没有过来?”

      “祖衡还有些事要办,我回头给他捎带几个粽子。”

      红姨点头道:“也成。祖衡爱吃什么馅的,你告诉我,我这就让下人去备。”

      “肉馅的。”

      红姨这便准备粽子去了。尹钊放下手里的茱萸,又转过头去看花厅,那边却早已人去厅空。

      这阿茸的面相看起来顶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死的时候年纪应当还很轻。
      尹钊心底不知怎么地忽然拐出一个“红颜薄命”的词来。

      一群人忙了小半个时辰,将驱邪的事情弄完。姚淳厚和华衍都被红姨拉去尝粽子了,尹钊得以脱身回去料理身上的伤。

      昨夜在内城河里泡了半天,被阿茸咬过的伤口似乎起了炎症,但这样的伤口又不好叫别人瞧见,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动手。

      尹钊回屋拆下脖上的巾帕,只见巾帕上沾了一点黄水,对镜一看,伤口果然开始流脓水了。他从柜中找出消炎的药膏薄薄地抹了一层,忽然想起阿茸说这伤口还得用糯米捣烂了敷着,才能好得快些,正好今天府中在包粽子,就想差人去取些糯米和药钵过来。

      谁知还未起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来人手上正好捧着药钵和糯米。

      阿茸在桌边坐下,往尹钊脖上溜了一眼,便道:“果然。”

      尹钊明知故问:“阿茸姑娘你这是……”

      阿茸垂下浓长的眼睫,将一小碗糯米,药钵,清水和纱布分列排开。
      “帮你敷药。”

      说着抓了一撮糯米放到药钵里捣起来,捣了一会,忽然抬头,轻快地掠了尹钊一眼。

      “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叫你这伤口愈合得更快些。”

      尹钊问道:“什么法子?”

      阿茸抬手往药钵中倒了点清水:“我帮你舔伤。”

      尹钊脸僵了一会,才假意笑了两声,遮掩过去了。

      先前以为她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妖物,因此想着要找个机会收了她。谁知她竟是自己的顶头官长,尹钊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

      就目前而言,反正舔伤口这样亲密的行为,是打死不行的。

      阿茸力气比寻常人大许多,因此一点糯米三两下便捣成了糊糊。她拿勺子将捣好的糯米糊糊涂到纱布上,再把纱布递给尹钊。

      尹钊对着铜镜把纱布一圈一圈地往脖子上绕,正绕着,忽听阿茸问自己:“想来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尹钊手下动作一顿,思忖片刻,道:“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叫我知道,那我便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纱布的末端打了个结,转身回望阿茸,诚挚道:“昨夜多谢阿茸姑娘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阿茸双手交叠撑在颌下,淡淡道:“我早说过了,我是讲理的人。”

      尹钊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头捋下去,细细想来,好像她每次发难,倒真是因为自己动手在先。假使自己一开始便好言相商,她会如何?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心下自嘲不过片刻,便又生出警觉。心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会觉得她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莫非昨夜被女鬼拖下河去,脑子也进了水?

      尹钊心中想着事,手上胡乱往桌上抓了一块巾帕,便要往脖子上系。

      “等等,”阿茸忽然出声,从袖间抽出一条新的帕子。

      “那个脏了,用这个。”

      尹钊接过,系好了,对镜端详了一阵,坐回桌边,倒了一杯清水给阿茸。

      “阿茸姑娘日后若有事情吩咐,直言便是。只是我这人一向惜命,那些送命的勾当,能不能就免了?”

      阿茸以袖掩面,眸中似有笑意闪动。
      “有我在,何至于叫你去送命?”

      尹钊又道:“今夜我可能要夜探一回积善堂。阿茸姑娘若得空,随我走一趟?”

      “去积善堂作甚?”

      尹钊便将在积善堂中遇到华衍的事情对她说了。横竖义社的案子正是锦衣卫要查的案子,她应当感兴趣。

      果不其然,阿茸听完后,直接应下。

      尹钊举起一杯清水,道:“这一杯,以水代酒,算是我给阿茸姑娘你赔罪。”

      言罢,一饮而尽。

      两人的杯子都空了。尹钊看看空杯子,又看看阿茸,看看桌上的药钵和糯米,两人的目光又对到一处。不知怎么地,尹钊先笑出声,阿茸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如此,便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尹钊道:“可惜无酒,不然当浮三大白。只是不知,阿茸姑娘可能饮酒?”

      人都死了,那身体除了能走会跳,可还能与活人一般饮水进食?尹钊倒是见过她喝茶,想来喝点水是没有大碍的,只是不知,有没有什么其它禁忌。

      阿茸摇了摇头,耳上所戴的珍珠耳坠轻轻响了一下。

      “饮酒却是不能,雄黄酒更是吃不得。”

      尹钊闻言心下了然,便道:“放心,一会我帮你遮掩。”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午膳时间。果然不出一会,前厅便来人催促。尹钊与阿茸并肩行去,快到花厅时,阿茸便落后两步,跟在尹钊身后,一前一后走进去。

      因今日是端午,红姨便在花厅设了两张桌子,一张桌子给丫鬟婆子,另一张桌子则是主人家坐,主仆不分尊卑,一起用饭。

      尹钊刚落座,红姨便朝阿茸使了个眼色,示意阿茸坐到尹钊身边。阿茸一心想装好这个丫鬟,便挪了过来。

      红姨见尹钊面上没有反对之色,心下更是满意。觉得自己大大有才,一举便治好了尹钊的“厌女症”。

      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粽子,肉馅的,豆馅的,甜的,咸的,一盘盘,一只只,争奇斗艳。

      姚淳厚挑了一只豆馅的粽子咬了一口,伸出大拇指:“香!”

      华衍正是长个的时候,饭量比在座诸位都大,不一会,面前的肉粽已经有一半下了肚子。
      一边吃还不忘忙里偷闲,唇上抹蜜道:“红姨,你这肉粽,绝了。”

      红姨自来最爱这种大家团聚一桌,其乐融融的景象,自己顾不上吃,只忙着给一桌的人斟酒。

      “这是特特从寒山寺下的酒坊买过来的雄黄酒,寺中高僧开过光的,喝一口,五毒避退,一年无病无灾。”

      言罢见阿茸不动酒杯,便道:“怎么了,怎么不喝一些?”

      尹钊不动声色地伸过手来,端过阿茸的杯子一饮而尽,道:“阿茸姑娘喝不了酒,喝上一滴就会长疹子,红姨你就别难为她了。”

      红姨心道了不得了,才认识了多久,连这都知晓了。

      华衍是在蒹葮庄见过阿茸的。彼时她还是个歌伎,谁知摇身一变,转眼又跑到大哥府上当起了丫鬟。虽然大哥语焉不详地提了几句,但到底叫人费解。不过尹钊事先叮嘱过他不要多说话,因此纳闷归纳闷,他此刻也只顾埋头大吃,顺便暗自思量起过会回家,要如何与他义父华太监打太极。

      午膳过后,尹钊又找了个由头,带着阿茸,陪姚淳厚回了两仪书局。而红姨则带着华衍直奔太监弄。

      尹钊一进两仪书局,便带着食盒去了账房。

      那祖衡鼻子灵得与狗有得一拼,哪里藏着吃食,那是掘地三尺也能给刨出来。因此尹钊人还没到账房,他便迎了出来,张着手臂对着空气嗅个不停。

      “久旱逢甘露啊,我闻到了五花肉的味道。”

      尹钊把食盒往他怀里一塞:“一盒肉粽,都是你的。”

      祖衡狗似地跟在尹钊身后转回账房,捡了一张椅子坐下,一面剥粽子,一面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打发人去查了。”

      “如何?”

      “苏州漕帮信奉罗教,也就是无生老祖。那积善堂的堂主,也就是苏州罗教分坛的坛主,叫刘越海,他的确是有个儿子,不过十几年前就几乎没人见过他了。有人以为刘越海的儿子死了,其实并没有,不过跟死也差不多了,被人打成了瘫痪,终年卧床,动弹不得,屎尿失禁。”

      尹钊轻咳两声,好意出言提醒:“你可还吃着东西。”

      祖衡浑不在意:“这怕啥,说说而已,又不是我吃的东西是屎……”

      尹钊打断他:“好了,可以了。说正事。刘越海的儿子得罪了谁,怎会被人打成瘫痪?”

      “这刘越海的儿子一介平民,却色胆包天,十五年前,竟敢给当时苏州织造局的督造太监戴绿帽。勾搭太监的女人也便罢了,竟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这一来可不就露馅了吗,太监的女人,那跟寡妇有什么区别,怎么生得出孩子?说实话,我也纳闷,按说十几年前那些太监的气焰比现在更加嚣张,这刘越海的儿子没被打死,也是个奇迹。”

      尹钊问:“可有查到与刘越海儿子私通的那个女人是谁?”

      祖衡吧唧了几下嘴,道:“说来这一项最不好查。不过我祖衡出马,几时空手而回过?实不相瞒,这女人便是苏州当今的丝绸大户,贾正义的妹妹。当初这贾正义不过是个小小的织造局买办,为了搭上督造太监这条线,竟不惜把自己的亲妹妹送给太监当老婆。他那可怜的妹妹耐不住春闺寂寞,偷了汉子,将那太监气得是一佛升天,二佛出窍,险些把兄妹两人一齐剐了。后来那贾正义把自己刚刚年满十三的大女儿送给那太监,又送了诸多金银,这才保住自己和妹妹一条小命。”

      尹钊听到此处,忍不住道:“畜生。”

      不是畜生,谁肯将自己的姊妹女儿送与他人玩弄?

      祖衡深表赞同:“我同意。这人不该叫贾正义,应当叫‘真不要脸’。总之,这件事说到底不光彩,那督造太监得了好处,最终选择息事宁人,只将奸夫打个半死了事。贾正义的妹妹听说奸夫被打得奄奄一息,这便疯了。大概一年多后,那督造太监被调回京师,不多久就因为皇帝彻查江南官员贪墨一案被翻出来,砍掉了脑袋。

      尹钊素来瞧不惯这些遇事无担当,只敢将女人推出去顶罪补救的人。听完祖衡所言,心中便有些沉闷,想到自己之前在华太监府上竟然还和贾正义敬过酒,便觉得身上似乎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

      倒不是他自命清高,只是这种施加于女人与孩子的恶行,最是叫他不耻。

      太监弄,华府。

      华太监本来正坐在游廊里逗鸟,忽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在京城当了多年丹奴,天天跟一堆道士神棍打交道,身上自然不知不觉也沾染了些神神道道习惯。

      他揉了揉鼻子,掐指一算,心里咯噔一下,忽然长身而起,大叫道:“来人,本公公要更衣、沐浴!”

      一面高声喊着,一面提着鸟笼子大步往堂屋里走。

      步入堂屋,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用手掌托着一只灰老鼠,垂首抚弄它的皮毛。

      华太监朝那女子略一颌首,道:“姚姑娘,少陪片刻。”

      那女子头未抬,指尖拈着一枚瓜子去喂手里的老鼠:“公公有事,自去忙便是,不必在意我。”

      华太监道:“失礼了,还请姚姑娘担待。”

      言罢将鸟笼子往桌上一放,正待往后院走,忽见外头跑进来一个愣头愣脑的小火者。

      “公公公公,小公子回来啦!还有……还有红叶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火者:明代宦官中之地位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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