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元真羽

1、美人尸1

　　苏州浒墅关上接瓜埠，中通大江，为十四省通衢之地。因镇内商贾骈集，贸易繁盛，附近山中又多建学院，故而每逢节庆，书院放假，苏州学子便常常聚于此处，泛舟河上，吟诗喝酒，阔论高谈。

　　五月初三这日，浒墅关蒹葮庄庄主吴清大开庄门，邀四方学子入庄观赏游玩，白荡河上一时扁舟游船如织。

　　华衍自赁了一只小船，好不容易划到荡边，放下撑杆，前脚刚落到岸上，忽听得一阵嘎嘎的叫声。

　　他抬头，见一片白影迎头呼掠而来，就下意识地往旁边躲，脚下一晃，噗通跌入水中。

　　岸上有人拊掌大笑。
　　“华小娘子，对不住。我家这只大白鹅生性顽劣，惊着你了，哈哈！”

　　华衍双脚俱陷在软泥里。带的书僮也和他一样手无缚鸡之力，拉扯了半天都没能把主人从泥沼里拯救出来。

　　一时起不来身，华衍索性不起来了。双手挖了两团烂泥朝大笑者掷去，骂咧咧道：“贾家小子，你骂谁是女人？怕不是你自己才没有屌吧！”

　　“呸呸，公子，此等污言秽语可说不得。公子慎言！慎言啊！”

　　此时岸上还有不少学子，人人都憋着笑在看热闹。

　　贾世丞正得意，不防被糊了一身烂泥，立时勃然大怒。恰逢此时华衍总算从水里爬上了岸，两人一对眼，便扑在一处厮打起来。

　　围观的学子如同池塘里的鱼一散而开，远远看着，不时交头接耳。

　　“你看这华衍生得一副女儿相，连打架都软绵绵的，莫不真是个女人吧……”

　　“听闻有些……”声音陡然低至不可闻，“有龙阳之好，只怕他虽不是女娇娘，却胜似女娇娘了……”

　　“华太监是太子的人，贾家有赵王当靠山。两小儿打架，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罢了……”

　　“嘘，噤声。”

　　这二人一个是苏州丝绸大户贾家的独苗，一个是苏州织造局华太监的养子。往常常来蒹葮庄做客，庄内仆人早都认得，素知此二人不合，逢面必要大打出手。

　　那厢早有机灵的仆人跑入庄内报知家主去了，这面又有几个力仆上前架开两人。

　　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有仇现报的性子。
　　众仆手忙脚乱，稍不留神，二人又厮打在一处。

　　待鹿山书院的山长和吴庄主等人赶到时，便见二人互相揪住对方的冠巾和腰带，如同两只犄角相抵的小公牛。

　　华衍气喘吁吁，才想骂人，忽听得一声暴喝。
　　“成何体统！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贾世丞认出是书院山长的声音，腿肚子一抖，手就软了。

　　华衍就趁机往他肚子上攮了一拳，再要出第二拳时，手腕就叫人捏住了。

　　捏住他的那只手微微用力，他就觉得手好似要断了一般，忍不住哀哀叫唤起来：“大哥松手，嘶，断了，手断了……”

　　尹钊松开手，盯了他一眼以示警告，便转身走到鹿山书院的山长身旁，垂手恭听。

　　鹿山书院的山长吴景现已六十有七，谁成想半世清名，年老了居然收了这么两个有辱孔圣人的学生。

　　他连连以拐杖击地，怒声道：“樊川，把他们两个押回书院，交给教谕，按院规处置！”
　　尹钊微微垂首，应道：“是。”

　　鹿山书院是苏州最好的书院，戒律之严，天下皆闻。

　　吴清与贾华两边皆有交情，便想为二人求情。

　　“二位世侄年轻气盛，想是‘比武切磋’时，唔，那个，一时失了分寸，才会如此。难得今日吴某开庄迎客，二位世侄既来了，却临庄门而返，一旦传出去，外人岂不要说是我吴某招待不周了。”

　　好劝歹劝，幸得此时来客不多，吴景身为山长，有维护书院声誉的职责，自然也不愿事情闹得太大。

　　“是我教导不严，门下学生顽劣，还请吴庄主多担待。”

　　吴清笑道：“无妨，无妨。”
　　遂吩咐左右将二人迎入庄内梳洗更衣。

　　华衍换过衣服出来，就见尹钊坐在院中一棵柳树下泡茶。

　　看见他出来，便将手一让，“坐。”

　　华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屁股挨着石墩子坐下，接过茶，抿了一口，心中像是揣了一只小鹿。
　　尹钊越是这样平心静气，他就越感不妙。

　　其实尹钊并不是他的大哥，甚至原来也并不是鹿山书院的学生。

　　华衍曾经让义父华太监查过尹钊的来历。只知道他原来是广东佛山书院的学生，之前院试中均为三场均为案首，摘得一个小三元，因而名气大躁，佛山学子无人不知。后因仰慕鹿山书院的文名，遂转到鹿山书院求学。

　　他到鹿山书院半年未满便甚得吴山长器重。初时华衍仗着有义父给自己撑腰，还想戏弄尹钊一番，不曾想戏弄不成，自己反倒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这个尹钊身上到底有什么叫自己如此服气的？
　　虽想不明白，但他既开口叫了大哥，便是真心将尹钊当大哥来看了。

　　尹钊又给华衍倒满了茶。
　　“方才你的书僮已经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对我说了。”

　　华衍呐呐道：“是那贾世丞先来招惹我的。”
　　“听闻你最近学了不少市井言语，我倒要向你讨教讨教。”

　　华衍瞪了自家书僮一眼，打哈哈道：“大哥，我可教不动你，你比我厉害多了。”

　　尹钊静静地看着他。

　　华衍的气势慢慢地弱下去，只是愤愤不平地嘟囔道：“我知道，他们表面上对我恭敬，实际上背地里都在笑话我，笑话我是阉人养的儿子。贾世丞不过是仗着他爹是赵王的人，才敢如此嚣张。”

　　尹钊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道：“你真心觉得认宦官作父是一种屈辱吗？”

　　华衍闻言，端茶的手微僵，茶水溢出，沿着杯沿落到了衣襟上。

　　“好好想想。”尹钊倒了一杯茶放到华衍手边。
　　“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待尹钊离去后，华衍乖乖坐着想了一会，便觉满心烦躁。

　　他踢了书僮花生一脚，“走，去明月廊找人去。”

　　书僮花生摸了摸被踢疼的屁股腚子，既惊且喜：“公子，您这么快就想明白啦？”

　　“我说走就走，哪么多废话。”

　　“尹公子说让您想明白了再去找他的。”

　　华衍嘿道：“到底我是你家公子，还是他是你家公子啊？”

　　“您是我家公子，可是您不是说尹公子是您的亲大哥吗……哎呦！”

　　主仆二人且说且走，才出月洞门就与几个唱曲的撞作一处。
　　其中一人正好怀中抱着琵琶，被花生一撞，琵琶铛然落地。

　　所幸那琵琶是砸到花生的腿才落到地上的，因此不曾摔坏。

　　华衍将琵琶捡起来。

　　一个女子微微福身，轻声道：“公子，这是奴的琵琶。”

　　华衍听她声音软糯清甜，下意识地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便不由得怔了片刻。

　　眼前少女不过二八年纪，脸盘小小的，薄薄施了一层粉黛。头戴一顶皂色小冠，只以一根梅花金簪固定，耳上戴的也是一对黄豆大小的梅花金坠子。穿一身银红夹袄，一条白色挑线裙子，并未多加修饰，五官单分开看也未见得有多艳丽，偏偏凑在一处就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公子，奴的琵琶。”

　　华衍神智陡地一清，耳根立刻就红了。忙不迭地把琵琶往那歌伎怀中一递。
　　指尖无意间碰到那歌伎的手心，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他却像是被烫了手一样，慌忙缩回手，扯着自家书僮就往前走。

　　走了几步，花生叫道：“公子，去明月廊是往那边！”

　　于是又拐回来，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唱曲的和他们是一路的。

　　华衍在一群背影里找到那个歌伎，痴痴地盯着她身后垂下的头发看着，不及收回目光，那歌伎忽然回过头来。

　　华衍只觉得像是被她的目光蛰了一下，脸上热辣辣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明月廊，又是怎么挨着尹钊坐下的了。

　　明月廊中聚集着各大书院的学子，一个身穿月白直裰的学子站在人群中央侃侃而谈。

　　“自成祖登基以来，外驱鞑虏，内靖寇乱，轻傜减赋，又加开恩科，兴办学院，整肃官场，江南河北端地是一片海晏河清的景象……”

　　“只是！”那学子忽然提高了声音，“近年来，成祖沉溺僧道之术……”

　　人群中的躁动和窃窃私语之声慢慢平息下去，渐至寂然一片。整个明月廊中，除了那学子的声音，就只有幽幽的琵琶声。初时像是细雨沿着屋檐滴落石阶的声音，后来，随着那学子的声音，琵琶声也渐渐激昂起来，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

　　尹钊听那学子说了一会，只觉无甚新鲜说辞，大多是拾人牙慧。只不过如今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这人敢如此当众议论皇帝是非，胆子肥了些罢了。

　　尹钊垂首轻笑。

　　在这里听这些无用之谈，不如去找庄主吴清再讨两杯好茶喝。

　　此念一动，便想带上华衍一起悄悄退出明月廊。

　　谁知转过头才发现华衍双目放空，神色痴迷地盯着某处。

　　尹钊顺着华衍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廊下的牵牛花架旁摆了几张瓷墩，一群红衫绿袄的歌伎正坐在上头弹奏。最角落里坐着一个弹琵琶的歌伎，从尹钊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白'粉敷面，红脂裹唇，越发显得那白的愈白，红的愈红。

　　那歌伎十指纤纤，在琴弦上灵活地扫动，如行云流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忽然铮鸣一声。歌伎单掌覆弦。

　　一曲已然奏罢。

　　尹钊只觉右腕乍然作痛，低头看，只见一直贴身佩戴的佛珠忽然收紧，十八枚舍利子皆陷进肉里，勒得腕骨生疼。

　　尹钊背上冷汗直流，心中离意已生，身子却似麻痹了一般，一时竟站不起来。

　　如是坐了片刻，却见明月廊外天色乍暗，几声轰隆之后，暴雨滂沱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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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算是一点导读提示。
本文真地不是一篇种田文或者宅斗文，顶多算是一篇有点种田味的玄幻鬼怪文，主角除了捉妖打怪，肯定还有吃喝拉撒，平时该干啥就干啥。（而且是低魔版的，所以不会有动不动就好几千岁的大妖怪满地走。有道法幻术，但也没厉害到能翻天的程度。背景设定里有妖魔鬼怪，不过没有神仙。【或者说没有“凌驾”于其它“物种”之上的“物种”】）大背景说来应该会有点“奇葩”，所以千万不要随意代入其它鬼怪文的背景。
这本书里的“阴司”和“阳间”并非传统道家或者神话传说里的概念，乃作者私设，所以最好也不要把原有的概念代入。
最后，谨愿大家食用愉快，看文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