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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再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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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下诏礼部,称皇子伯琮聪颖勤奋,仁厚友爱,拟立为太子,着不日举行典礼。在朝堂因为这道旨意而像煮沸了水一般热情的掩护下,我又发了一道罪己诏,口称自己微服夜市却扰民而不自知,幸得韩岳二位爱卿大胆谏言----朕欣慰有此纯臣,特表彰于天下。
不知道岳云接旨时,心里会怎么想。我含笑握笔,在画卷上再添一朵重瓣山茶,那含蕊怒放的花儿活脱脱仿佛就成了岳云的身影:在深冬严寒,覆盖厚雪的时节绽放英勇无畏,但又不肯逢迎春浓夏烈好时光----不像他像谁?
十天的准备期,对于立太子的隆重之意实在是仓促了些。仪式完毕后,我招呼伯琮来到福宁殿,上下打量一番他的装束:端正戴着十八梁冠,绛色曲领袍,神色庄重,可清澈的眼睛里依旧微微有些紧张----这才像个孩子嘛。
我摸了摸他的头,吩咐蔡公公给他换上一袭常服,准备妥当后,我便带着伯琮,悄悄坐上一辆车,将帘子遮挡严严实实避人耳目地出了宫。
我带着这孩子直奔岳府。一路上,听得车辕碌碌,我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般,主动伸臂,搂住了伯琮。
他大吃一惊,继而红了眼眶----从小作为尴尬的“养子”进宫,一定没有真正得到过赵构的拥抱疼爱。
我揉揉他的发髻,低声笑道,“你是未来的一国之主,朕来日会更加严格的要求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咱们大宋,能----犯我者,虽远必诛!”
伯琮努力点头,人也不像刚刚那么僵硬了。我索性也不多说,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并从帘缝中眺望街景,心想:那样昭告天下罪己诏,应该能在民间,让岳家父子,尤其是岳云,更受崇敬爱戴吧?
想着想着,琢磨其他给这两父子锦上添花的招数,耳边无意识飘过一声声甜脆响亮的招呼叫卖,店小二的引来送往,稚子们嬉笑打闹,赶着骡马车的小贩唿哨,卖茶水的看相的摊位鳞次栉比,人来人往活脱脱就是一出清明上河图语音版嘛。
行了一个多时辰,喧闹声依稀消散,帘外可见青翠野草长在土胚砖墙根,零零星星还能开出浅紫色小花----听得院内依稀传来习武呼喝声,我微微一笑,到了。
岳家上下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见到穿着常服的赵构一手牵了太子,自马车厢中款款而出。
岳飞领着儿女孙子们,跪拜接驾。我亲手上前扶起他,注视着岳飞眼中精干之色,转头对伯琮道,“这便是你岳师傅的爹爹,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岳飞岳元帅。”
伯琮快步上前,竟然对岳飞行了一个师礼,口称岳元帅。我瞧得他神色没有半分勉强,而是惊喜敬佩,不禁在心里洋洋得意这接班人的态度----当然,还需要我更加小心培养。
岳飞浑身一振,忙俯头深深一拜,口称殿下折杀我了。我笑着摆摆手,一边牵起伯琮,一边随口问道,“鹏举,今日云儿可回家吗?”
岳飞忙道自己立即使人去背嵬军营送信。我沉吟道,“朕有话要对你们父子二人私下说----如今等一会也无妨,鹏举,朕也饿了,想在你家用膳可好?
岳飞见我态度殷切陈恳,忙唤李氏张罗。我笑着补充道,“家常汤饼即可,切勿铺张奢靡。”
一行人引着我和太子往内院走。岳家在临安的府邸并不大,也就是寻常富裕人家的规格,但比起见惯了的富丽堂皇的宅院,岳家却有一种和乐令人心安的氛围:腊鱼腊肉挂在风檐下晃悠,院子里大树上垒着鸟巢,雏鸟啾啾叫,另一半院子则搭了凉棚,结出葫芦长得鼓鼓囊囊----伯琮见了,都多瞅了好几眼。
我心里暗叹,这才是家的感觉啊。上上下下也是由李氏作为主母打理----想到这岔,待赐他们夫妻坐下,我便询问岳飞道,你的长媳何时临盆?
皇帝问臣子这种事情,实在不妥,我瞅得岳飞眉毛拧起----李氏善解人意起身柔柔道,“谢官家垂询,巩氏心绪安宁,并未有脉象不稳之兆,想是会足月了生产。”
这一回答,无形中暗示丈夫,这几日的隐约风波----皇帝赵构是为此安抚而来。岳飞听后,对李氏微微一笑,算了解其意?
我瞧着他们夫妻二人互动,瞧瞧岳飞英武盛年,李氏姿色犹存,心里略不自在,表面上仍然微笑与他们拉家常。更有意提到岳雷的婚事,我说因雷儿娶的是宗姬,如今大宋也没几位皇家女眷了,当然要慎重操办,独立建府----地早看好了,待秋高天燥才开工营建呢。
岳飞张了张口,似乎是想阻止次子的这场婚姻大肆铺张,但最终还是忍了回去,改口道,“官家,臣听云儿说过买马等事,良马昂贵,国家正是需要银钱之时----”
我笑道,鹏举,给小夫妻办个婚礼,给皇家女眷贴补些物件的钱,朕还是有的。
未几,李氏告退去厨房,我继续于岳飞攀谈抗金收复中原琐事,伯琮好奇地静听。如此和谐中又过了半个时辰,岳家便呈上了他们素日用的饭食,果然朴素,齑面、炊饼、小米粥、自己腌的咸菜,一碗腊味合蒸,统共几样装在陶钵中,热腾腾地端到我面前。
我一笑,自己拿了筷子,大大方方夹起咸菜就往口里送,又有些担心伯琮,便摸摸他的头道,“岳师傅从小就是吃这些长大,你瞧他武艺高强身形挺拔猿臂蜂腰----这可就是应了那句话:男儿不宜精细养。”
伯琮眼睛发亮,兴致勃勃地伸手拿了炊饼----岳飞忙道,“殿下,烫!!”伯琮果然倒吸一口凉气。我见了,忙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指尖,更道“用筷子吧。”
伯琮得我眷顾,小孩子更加高兴。而岳飞眼见我对养子如此珍视,更心绪宽慰。我们随意吃了一阵,我一直耳尖留神听外面动静----果然听得熟悉地蹬蹬声,岳云回来了。
他迈进门那一霎那,仿佛把外面金灿灿的阳光都豁然一并携进屋,我眼里骤然亮堂堂起来。只见岳云一袭军中装束,护膊银盔,红巾系颈,足蹬长靴,可额头上粘湿乌发,面红犹自微微喘息,更有脏污灰土----想必是一听到这事,立即快马加鞭往家赶。
身边的岳飞瞧见儿子,皱眉道,“官家在此,你怎的也如此唐突?下去擦把脸,整整仪容吧。”
我忙道,“无妨无妨,云儿这样挺精神,朕瞧了一样喜欢,不需这些虚礼。云儿这幅样子,说明操练勤奋,没有丝毫懈怠嘛。但凡他打扮得油光水滑地回来,朕就该忧心了。”
岳飞又听我赞岳云,眸子里闪过有此儿子的骄傲,却是一纵即逝。表面依旧端着淡淡道,云儿,还不拜见官家?
岳云上前极有礼仪地拜见我,拜见太子。伯琮倒很高兴地脆生生唤了他,岳师傅。近距离细看岳云----我察觉他鼻尖上此刻还微微冒汗,眼中也有三分惊惶神色,勉强定神回答父亲岳飞的询问----奇了,什么事情会让勇冠三军的赢官人这般呢?
我一想某个可能性,顿时忍俊不住----他该不是以为,我说有私话要对他爹爹和他讲,其实就是来告白摊牌的吧?
越想越觉着是了。瞧着岳云紧张得死死攥拳,家中饭食也胡乱吃着嚼着,始终作势留意我,仿佛生怕我不知好歹----我几次做停箸,望着岳飞张口状,他就绷紧了身体,如蓄势待发的小豹子,恨不得立即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啊!
这顿饭吃得有趣之极。岳飞很快也察觉道了岳云的异状,不悦地瞪了他几眼----岳云忙垂头,可那副戒备状,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下去。
这情形只会对我更有利。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心中笃定,我含笑问身边的伯琮道,琮儿还想吃什么?
伯琮看了我一眼,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腌榆叶。岳飞眼明手快,立即将那小碟子双手呈给了伯琮。
他快活地就着汤饼米粥,大口咽起来。我瞧在眼里,觉得伯琮无丝毫勉强作伪,心里更加喜欢上了这孩子。
再看岳飞,貌似也对这样一个皇家继承人感到十分欣喜。于是,我又偏头对岳飞一笑,温和问道,“云儿一贯在家中,最爱吃些什么呢?”
岳飞笑道,云儿这孩子不挑剔,什么都能吃得香甜,况且臣也不会惯着他。
我哦了声。环顾桌面的碗盏,很快将几颗紫黑色的甜渍桑葚夹了出来,放在小碟内,亲自端起走到另一端岳云跟前,笑道,“云儿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爬树摘这个?”
岳云垂眸,我却瞧见了他眼中犀光一闪,不悦上浮----是啊,纵然我比他爹爹还了解他胃口喜好,又如何呢?
一切妄图在岳云面前暗示岳飞如何如何的意图,统统都是可笑的纸老虎。经我这一激,岳云却沉声道,“多谢官家,只是官家今日驾临,应该不会就为了和臣父子二人一道用膳吧?”
岳飞闻言,瞧了儿子一眼,却也望向我。
我悠悠望着岳云,和他距离隔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清晰地感到他轻轻吐气呼吸,以及他眼中的锐利锋芒----对我拱手行礼时,指节都是捏着的,我岂敢乱说话?何况我也没那么傻呀。
我呵呵一笑,转身拉起伯琮的手,走到岳飞身边。轻轻道,“朕是来将太子托付给鹏举。朕不日就要往北方去议和,但金人狼子野心,万一出现什么楚怀王之事----呵呵,朕可不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一定自绝免得被胁迫。而那时,朝中恐有异动变乱,鹏举,你便依照朕的密旨,重掌岳家军,记住务必护得伯琮顺利登基,一切干扰人等,格杀勿论。”
说完不顾这一席话对父子二人的震动,我又按住伯琮的肩膀,半蹲下,对这个吃惊无比的孩子,大声道,“伯琮,你定要记清楚了,在你面前的岳家父子,是真正的国之栋梁,强兵北伐复国希望,他们二人碧血丹心天日可鉴,你无论如何要力挺他们,全心全意相信他们,接受他们的保护,并保护他们,明白了吗?”
伯琮眼神渐渐变得坚毅,我瞅得他也握拳,慨然应道,“定不负父皇教诲。”
我听到身后传来仓惶推开椅子的声响与一个人狠狠跪下叩首的动静----这是岳飞。而岳云呢?
含笑转头,却见岳云怔怔呆愣,后也缓缓屈膝下跪,只是远远不比他爹爹的痛快淋漓,感动热泪夺眶----而是千言万语如堵在喉间,生生憋得他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