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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蒹葭凄以霜】 ...

  •   淅沥沥的雨整整下了一夜,早上醒来时,室内清冷,室外雨声潺潺。

      身是客了。人生何处不是客?

      我将梳子轻轻放在梳妆台上,凝视着镜子,出了好一会儿神。镜中的自己目光怔忡,眼睛里尽是惘然和迟疑。十五过了,接着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日眼看着也就要到了,空气里已经可以闻到浓浓的属于春天的芬芳。前日大家闲聊,说起时节,陶泓笑着念了几句农谚:“春分有雨家家忙,先种瓜豆后插秧”,“谷雨前后,种瓜种豆”…… 现在已是“家家忙”的时节了,欣欣向荣,万物有道,让人生出无限希望。

      在这间小院住了几个月,除了香瑶日日都在,竟没见过什么人。偶尔随香瑶给老太太、太太请个安已是难得,陶泓亦只能抽空来探望,忙起来十数日不见人也是常有的。听屋里的小丫头说,因是农忙时节,农人要翻晒稻田,官府要整修渠道浇灌返青的冬麦,公子也跟着忙得昏天黑地。种田的事儿我是不懂,可也知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清代重农抑商,自然十分看重农耕,就连后屋的小丫头踢毽子,嘴里念叨的都是节气歌:“……西园梅放立春先,云镇霄光雨水连。惊蛰初交河跃鲤,春分蝴蝶梦花间。清明时放风筝好,谷雨西厢宜养蚕。牡丹立夏花零落,玉簪小满布庭前……”

      我听得高兴,一时来了兴致,独个儿出门去了郊外。田野里尽是春耕的农人,我抱膝坐在田边,看着他们播种、施春肥、清沟理墒、中耕除草,心里自有一种静定。手搭凉棚,抬头望望暖融融的太阳,有多久没有这样贴近过真实的生活了?过去几年,就像行走在云里,看起来高高在上,实则步步空虚。

      现在的我,是一脚踏空,从云端跌至地面了,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少了一个我,每个人都会依旧按照自己既定的轨道生活,说不定活得更好。而我,也该为自己今后的日子好好打算了。就像眼前这些农人,认认真真做好眼下该做的事,坦然承担命运带给自己的结果,无论是好是坏。

      我遥遥望着忙碌的人们,叹口气,又微微的笑了。

      后来几日,我总在不停转着脑筋,该做点什么好呢?自己不是徐家正经主子,和陶泓更是非亲非故,所谓“义妹”本就不沾亲不带故,更何况是他随口一句杜撰……徐家自然不多我一双筷子,可住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还得为自己重新找个安身之处才是。

      衣食无忧的日子过得太久,忽然要自食其力,竟然力不从心。我琢磨了这几日,发现自己不会纺织,不会刺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现代赖以谋生的网络编辑工作,此刻说来就像一个笑话。

      香瑶自然猜不到我的心思,见我心事重重,追着问了两日,也就丢在脑后了。虽然心里着急,但也知道万事从长计议,在这样清闲中又有些焦躁的心绪里,时间悄然过去。

      四月,春深似海。院子里的梨花浩浩如雪,漫卷着纷扬而下,倾洒在假山石边,秋千架上,香风细细,透过竹帘沁得满室芬芳。幽幽香气,让我有点晕眩。

      春天是看花树的季节,夏、秋、冬宜赏单株小花,大概是因为“花开如云”才配得上“春”这个热闹的词。嘤嘤嗡嗡的春天需要刚刚醒来的万物共襄盛举,单株的小花总嫌气势不足。我之爱梨花,不如说是爱那样一个氛围。

      “梨花虽好,到底不如玉兰干净。”香瑶手拈一朵梨花,一手放下窗子,向我嫣然一笑。

      “玉兰花期太短,一个转身就能错过。”我顿了顿,低低道:“玉兰……是美梦一样好——而容易惊破的花。”

      “姐姐说什么?我听不懂。”香瑶嗅了嗅花瓣,头也不抬。

      我垂首一笑:“听不懂才是有福的人呢。”不自觉望向窗外,果然是境由心生么?好在春天总归热闹,处处都是一样的。院子角落新载了一株花树最好,开的时候大家都有些迟疑,常常可以看见小丫头手搭着凉棚,仰头望着一树芬芳,悄声问女伴:这是什么花?

      是桃花吧?

      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太美的句子。某一日陶泓家书中说到,二哥得了千金,闲聊时提起孩子尚未取名,我脱口而出:陶夭!香瑶嗤笑:“姐姐糊涂了?哪有小孩子取‘夭’字,不吉利不说,更与“妖”字谐音,越发不好了。”

      哈,一句话提醒了我。我扬眉笑道:“要是我的孩子姓桃,那就叫桃妖吧!但凡花妖,定然不算神仙的。”陶泓莞尔一笑,道:“这话极是。心在红尘,又怎么入得了仙门?”

      我接口笑道:“桃妖不该高高坐在庙里,应是柴扉深处洗手作羹汤的巧笑稚女。门前最好有一株桃树,供她在日日忙碌间的闲暇里,悠然怀想仙家的逍遥和俗人的自在。”

      陶泓含笑,唇角漾起细细的纹路:“立雪真以为仙不如俗么?”

      ……仙不如俗么?

      我定定望着轻扑帘陇的细碎白梨花瓣,有些恍惚。一个声音淡淡响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说着:“……仙家逍遥自在固然好,只是但凡生在这天地间,谁又能当真了无心事呢?”微微一笑,声音愈发细不可闻:“如此说来,仙俗又有甚么分别。”

      他若有所思,垂眸半晌,浅浅一笑:“说的不错。人生一世,不过三个字——不得已。”

      心中蓦地剧痛,我硬生生按下翻腾的情感,转而向香瑶一笑,拉着她道:“本来是你的好日子,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么。”顿了顿,又含笑:“过了今儿个,可就是大姑娘了。令尊令堂可就要操心着媒人上门儿了。”

      香瑶晕生双颊,嗔了我一眼,碎米白牙细细咬着下唇:“姐姐从来不是那起子轻嘴薄舌的,怎么今日……”我忍不住笑道:“这有什么。只是有一件儿:你若出了阁,竟日无事,我却又要寂寞了……”

      话还没说完,香瑶已经扭股糖似的缠在了我身上,伸手在我腋下就要呵痒,我忙告饶,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正说笑嬉闹,一转眼,却见陶泓正含笑静静注视着我,眼神清亮,一字一顿,说得清晰:“立雪若是在屋里头闷得慌,我倒有一桩事儿要交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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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逐渐大了起来,我赶紧躲进荷塘边的亭子里,只听见雨打残荷,点点滴滴,清晰可闻。

      下意识地缓缓扭身坐在石凳上,那一日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

      “木材?”

      我愕然抬头,怔怔望着他,实有些不敢相信。一旁的香瑶亦是疑惑好奇,看看我,又看看陶泓:“你是说,让程姐姐去打理你家的木材生意?”

      “说不上‘打理’二字。”他微微一笑,“前儿个账房先生告病还乡,柜上竟连个通文墨的人都没有。老掌柜的年岁大了,原说要重新物色人选,如今看来,是现成儿的了。”

      我还是有些错愕,满心的困惑,只是怔忡望着他,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口。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情形,让一个可说是来历不明的人插手自家的生意,且还是一名懵懂女子,真可谓匪夷所思了。

      更何况……这些天他并没有问什么,一切都淡淡的理所当然,好像我真是他情同骨肉的小妹子。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姓什么,叫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他好似成竹在胸,又好似完全漠不关心。这种状况我自然求之不得,可他越是不提,心里越是惴惴,总觉得不安。几回按捺不住话到嘴边,又迟疑着咽了回去。

      我真实的身份,怕是永远要变成一个谜了。哪怕烂在心里,也不能再提起一分一毫。何必把陶泓也牵扯进来?

      如今的我,只是我。

      打定了主意,心里头一阵轻松,抬头看向静静瞧着我的那双眼睛,嫣然一笑:“立雪资质驽钝,要劳烦大哥多加提点了。”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见到一个久违的人。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会梦见他,因为,一切已成灰烬。梦中,他牵着我的手说:小语,咱们回家吧。头顶上,桃花灼灼。

      又一夜,梦见十三,梦见我和他琴笛合奏。乐声时如高峡明月,春江脉脉,时如万里密林,随风鼓舞,时而又如骏马奔驰,逸兴飞扬。好像是梦见草原上的情景,可是,近看又不是。十三神采飞扬,甚是风流倜傥,他对我说: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于是梦中的我,那么放心,那么放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蒹葭凄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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