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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倦极桃李谢】 ...

  •   我心中激荡,眼睛一酸,又是一热,初见时的种种情形,忽然间历历在目。这么些年,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却不想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阔朗少年一瞬的影子。

      我擦了擦眼角,抿嘴一笑,接过扇子细细端详。画是水墨,绘着一只高高伫立的莲蓬,大片留白之下,只有画面底边绘了寥寥几笔交叠的一角荷叶,莲蓬上头三两点墨,缀了一只小小的蜻蜓。右旁题诗:“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扇骨、墨色、纸张都很新,显然不是古物。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动,情不自禁的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小湖。荷塘里的荷早已经失去了往日亭亭的风致,变得衰败萧疏。有的荷叶枯黄卷曲,有的布满了大小不等的孔洞。荷杆也已变得干枯,有的已经弯曲,间或一两枝已经折断,与水中的返影结合成不规则的影象。

      秋天和春天只隔着一个冬天,那么残落和再生之间,隔着一段怎样的生命玄机?那蓬中的莲子,可是荷之生命迁徙的载体,在这悲凉的败落中,积蓄沉淀着生命的成熟,孕育萌发着新绿的慰籍?

      我怔怔想了许久,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细细的线,牵扯着,抽痛着。

      “如何呢?”声音里含着笑意。

      我心情复杂的低头看了一眼扇子,轻声道:“白文公笔墨号称‘老妪能解’,果然如此。此扇画恰如题诗,诗点睛于画,算得妙笔。”

      十四阿哥将扇子一合塞进袖子,笑道:“留了你这么久,也不知里头如何了。我们原说等皇阿玛问完八哥话,一道进去看娘娘,这会子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是先回去呢,还是待会儿跟我们一路?”

      我这才想起,食疗的方子还没送去呢,忙笑着推辞了,行过礼,又向那边儿自顾自喝茶、完全无视我的九阿哥和十阿哥弯了弯膝盖,就转身去了。匆匆转过游廊数步,不禁回头再望,三人缓步而去,已走得远了。只有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只蜻蜓,停落在残存的荷叶上,一如“早有蜻蜓立上头”时的优雅,让人在满目清寥的氛围里,生出一丝浅淡的柔情。

      可是,它哪里知道,经历过夏风秋雨的残荷,正在承载着怎样的生命之重。落红无言,我亦无言。定睛再看,湖面上只有暗黄的枯叶,零零落落,蜻蜓好像从未来过,只有萧索刺寒的冷风,砺砺刮过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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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已到了深处,院子里愈发萧瑟。八阿哥自那天同十四阿哥等人来看望良妃,这些日子再没出现过。那天当值的是碧云,我并没有见到他,只是听说,皇上给八爷派了一门差事,估计得出京一段时日。

      这是好事,说明皇上总算又开始起用八阿哥了,即便多少总还有些心存芥蒂,不复以往的信任……

      永寿宫一定是皇宫里火盆烧得最旺的地方,良妃本就畏寒,病中更是祛冷。这几天,只要迈进偏厅里,扑面而来的热风总能让我的呼吸一窒,要是稍微动一动,竟然能出一身的汗。也许是暖融融的空气真的有好处,良妃的面色这几天好转了许多,不但多了许久未见的红润颜色,精神更与前段日子有着天壤之别,看着竟有些神采奕奕的。我想,还是因为八阿哥的缘故吧。走了这么些天,也就来了一封信,良妃读了又读,我猜她都能背下来了……

      “主子,前儿个的田黄印刻好了,已呈了上来。”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碧云正恭敬地低着头,站在门帘子边上。“哦……”良妃微一颔首,示意拿过来。碧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面红漆花盘,上面搁了一枚小小的黄色玉石,恭恭敬敬地呈给了良妃。我忙去书桌上取了宣纸来,轻轻平铺在案桌上。

      良妃低头端详了一会儿印章,缓缓倒转,就要落在纸面时,不知为何却停住了,一动不动。她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倏然重重印下。

      “小语,你还记得这方印上刻得是什么吗……”

      与其说在问我,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我点了点头,轻声道:“回娘娘,奴婢记得。印上刻得是‘一生心事问梅花’。”

      随着我话音的落下,好像有人重重推了良妃一下,她微微一晃,挺直了身子,嘴角边绽开了一抹奇异的笑容:“是啊,你倒还记得清楚呢……”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个笑容,那仿佛是混合着凄伤,欣慰,寂寞,淡然,满足,遗憾,甜蜜,灰心……种种这些互相矛盾的含义。她笑着,轻轻的,缓缓的,抬起了手。印章离开了纸面,六个瑰丽的小篆,如唇上淡淡的胭脂,如窗子外面正恣意绽放的一树梅,沁着鲜红的、朱砂的颜色。

      “一生心事问梅花……”

      我不太熟悉篆字,只觉得字形秀丽好看,正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仔细端详,良妃忽然招了招手,含笑示意我靠近,随即轻轻合握住了我的右手掌:“你若喜欢,就送给你罢……”

      我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弯下膝盖,道:“奴婢不敢……”

      “拿着。”良妃微微一笑,又紧了紧我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握住我,她的掌心一会儿冰凉,一会儿又隐隐发烫。“小语,你进宫多久了……”

      我低低道:“回娘娘,五年了。”

      良妃悠悠道:“五年……可不就是五年了。我记得那天,皇上散了朝,胤禩过来跟我说,给我挑了个又干净又灵慧的丫头……一晃,就这么些年……”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只觉得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都有些听不清楚了。忽然间,手上一沉,心也轰然一声,跟着重重坠了下来,落进了看不见的谷底。交握的掌心猝然分开,田黄石应手翻落,直直的坠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我浑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一瞬间,只听到耳畔一声凄厉的悲呼——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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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推开木门,吱呀一声,仿若叹息,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格外响亮。

      我站在门口望着屋内,眼前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好像不是我熟悉的那间书房。处处都是刺眼的白色,白色的幔帐,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墙。

      整个永寿宫都是白色的,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这几天,每一天都像一年。需要做的事那么多,疲惫得都有些麻木了,只有夜深躺在床上,才能恢复几分知觉,四肢的酸疼和心中的感伤,一起扑面而来,夜夜折磨得我不能入眠。进宫几千个日夜,无论有几分真心,良妃始终待我不薄。能在同一批秀女中第一个得到重用,与先进宫的碧云霁月平起平坐,固然有八阿哥的作用,良妃有意无意的眷顾,才是真正的缘由。都说皇宫险恶,步步危机,我却是意料之外的顺利,即便遇险,也总能安然渡过。以前从未细想,现在思来,心中大痛。

      环顾着这间屋子,墙上原挂着几张花鸟、山水,现在都被白布盖上了,只有一副《墨梅图》,微露一角。不期然想起那时的情形,良妃含笑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唐寅的花鸟传世不多,画风远法宋元.近师沈周,刻意求精。这副墨梅用水墨画梅花一枝,意笔写花干,没骨法点梅,笔法秀逸洒脱,乃是上上之品……”

      而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她静静的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那个她等了一年却没有等到的人,终究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我端着药碗,看着这个人一动不动,定定坐着,许久,是一声恍惚听不清的呢喃:“蕙芷……”

      两株并蒂,这一朵蕙兰终于凋落,只剩他形单影只。可是不要紧,他真的会形单影只么?他还有牡丹,茉莉,海棠……

      很多年前读到唐寅的诗句: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胭脂,一生颜色付西风。

      便叹息着,记下这句子。直到后来细细想来,觉得五百年前唐伯虎写就的不是菊,而是后世那个若兰的女子。她红妆欲醉却是寂寞的,内心如火却是冷傲的,曾经痴情却是被轻负的,历尽风霜却是从容淡定的。她几十年的生活真像一个身不由己的戏子,歌声比耳语动情,戏比生活动人。

      所有的烟花都是绚烂的,又都是短暂的。所有的流星都是闪耀的,又都是没有归依的。“定知魂在梅花上,只有春风唤得醒。”我深知那东风,是再也唤不回的。春天原只是一个理想。遥遥无期的春天依旧以传说的温暖明媚,让每一个仍身处寒冷黑暗中的人固执地等待和仰望。

      兰花开过,又谢了。终究是,终究是,空留残香在人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倦极桃李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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