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咸言意气高】 ...
-
月光下的这片草原，在深蓝的天幕下盛开出满眼的花儿，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的尽头。
信步走在一望无际的绿毯上，四下里悄然，只听见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唱着我听不懂的歌。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美酒和烤羊羔的香味，但熊熊燃烧的篝火已经熄灭，渐渐沉寂下来的大营，也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拔高，我略一四顾，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陡坡上。吃着劲儿迈上了坡顶，我不由得一呆：一面静静的草原海子，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盈盈波光，蓝色、紫色、黄色、白色的野花，随着从海子上吹来的风，在草际间荡漾，像是彩色的海浪在上下起伏。
我轻轻坐了下来，深深呼吸，嗅着海面上吹来的风，感觉胸中一畅，恍惚的思绪也慢慢儿清晰了起来。
康熙今晚说的那些话，乍听之下，并没有什么。可是在我这样心中有事的人听来，句句都是暗藏玄机。草原上的事儿我不知道，可是今日的话，与其说是为笼络蒙古部落，还不如说是暗中敲打某些人。为什么一向不动声色的康熙，忽然有所动作了呢？是不是因为这次四爷、十三爷清查户部闹出的风波，让老头子看出了什么？
我清理着混乱的思维，试图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无从整理。苦笑一下，忽然想起中学时候第一次学织毛线，好好儿的线团，被我搅得乱麻也似，最后只好丢掉。眼下，那团毛线好像被塞回了我的脑子里，堵得我心烦意乱。
微叹一声，正有些沮丧，背后的草丛一阵悉悉索索，好像有人。我悚然一惊，急速回头望去。
四目相对，却有些发怔。静静回过头来，我微笑道：“四爷好像很喜欢跟着我呢。”
他不言不语地走到我身边，一摆袍子，也坐了下来。我们都望着海子，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那日在御花园的情形么？”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
该死的小安子！
我一呆之下，立时醒悟，忍不住心中暗骂。微微侧脸，偷眼看了他一下，他神色平静，并没有不豫之色，心这才稍稍放下，想了想，说：“请四爷明告。”
他瞟了我一眼，道：“你也知道了，是十三弟先动了手。”顿了顿，又道：“本来么，这次办差，上上下下也吃了不少挂落，也不多这一回。——大约你在京里也听到不少传闻了吧？”
我叹道：“流言满天飞，欲不听而不可得。”他微微一笑，道：“都说些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自尽了百余位朝廷命官。”
他静静望着夜风下微波粼粼的海子，好一会儿，淡笑道：“没那么多——不多不少三十六个。”
我倒抽一口凉气，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慢慢儿爬了上来。他满脸讥诮，也不看我，自顾自道：“嚎哭的，耍赖的，辞官的，拍桌子的，砸茶碗的，不言声儿钻门子的，上京求告的，真真丑态百出。有人说，是我和十三弟丢了朝廷的颜面，照我说，这种脸面不要也罢，遮羞布儿挂了这么些年，也该当揭下来了。”
我默默不语，心中却有些赞同。他停了一会儿，冷冷一笑，又道：“任他百般花样儿，总不及十弟来得干脆——宣武门，正阳门，关帝庙，直到前门外大廊庙一带，一溜趟儿沿街搭起席棚，蜿蜒足有半里，家私摆的琳琅满目，连御赐的物件儿都抬了出来，竟是要发卖还帐！”
我听得瞠目结舌，又是震惊，又觉滑稽，不禁问道：“难道因这事儿被皇上知道了，御前争辩不明，所以动了手？”
四阿哥淡淡道：“‘卖家还债’铺排的声势极大，满城内外，并朝野上下，不知道的人怕是不多。只不过，动手却不是为了这个。”
我转头望着他，静待下文。他沉默着，嘴角紧紧地抿着，像是刀刻一般。侧脸沐浴在月光下，就像大理石雕像。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波一瞬，清冷的目光中闪烁着含义不明的光芒：“那是因为，”他的声音低低的，却一字一字，很是清晰：“——他辱及了十三弟的母亲。”
我浑身一颤，心中涌起一阵哀怜，一阵凄伤。还有几分对十阿哥的憎恶。
这个十阿哥，一直不怎么待见我，我对他虽无好感，却也并没有什么敌意。这场夺嫡之争，不管他们手段如何，其间多少波折，结果都是注定了的。各人立场不同，更无所谓谁好谁坏。我抱定了这个宗旨，因而并没有把自己放在“八爷党”的对立面儿上，私下里也并没有谁对谁错的念头。
可是，清理亏空、整顿吏治，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在这样儿的情形下，八阿哥他们处处掣制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足见这帮人为了夺位，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儿都干得出来。十三阿哥不过是奉旨办差，他们大张旗鼓地发卖家财，作践了他不说，还当面辱及十三阿哥早逝的母亲，不啻为小人行径！
我强压住翻腾的怒意，缓缓透了一口气儿，闷声道：“皇上是怎么处置的？”
“十弟抗债不还，挨了板子，囚禁三日。”四阿哥慢慢说道，“所欠款项十七万余两，由八弟酌情还了。”
转过头来，我心中暗叹：可见传闻不假。八阿哥为了笼络人心，一向最不吝惜钱财。户部一事，折腾得满朝不安，这位“八佛爷”岂肯白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上上下下，不知填还了多少。那一头儿落了个“铁公鸡”，得罪了满朝文武，这边儿却在不住收买人心，博了个“贤”名儿，也难怪人寒心！
出了一会儿神，我打叠起精神，笑道：“四爷也不需挂怀。您只要顺着皇上的意思，好好儿办差，一查到底，收回了亏空，就算办成了差事，哪怕众人埋汰，皇上不是可欺之主，必定心里有一本帐！——户部失银，可都追回来了？”
他静默了半晌，自失一笑：“追回的欠款已逾两千万两。——虽只一多半儿，怕也只能这么些了。”
我奇道：“奉旨办差，还有人真敢硬撑到底不成？”
“不是硬撑，”他微微一哂，道。“譬如江宁织造曹家，亏空几百万两，俱都是几次南巡里接驾花费的。这要如何讨还？”
我愣了一会儿，不禁一叹。上次南巡时还在想这些，没想到弊病这么快就显露出来了——官员们沿途迎驾，虽奉旨不必铺张，可是依旧互相观望攀比着，唯恐落了人后，银子照样儿花得淌水一般。钱从哪儿来？无非是皇帝的钱花到皇帝身上罢了。这样心照不宣的事儿，康熙自然明镜儿似的，一时要曹家还钱，不但还不出来，也于心不忍。
只是，一干大小官儿都精得猴子似的，这会儿怕不是都静等着观望呢。只待这边儿一软，那头儿自然也就硬不起来了。
我心里百味杂陈，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儿。看着木雕石刻般静坐着的四阿哥，十二万分的同情和不忍。
想了一会儿，我轻轻道：“既然接了这烫手山芋，据我看来，与其半路抛开，不如咬牙到底。既然皇上还没发话，就原样儿办差，问得紧了，料得必有恩旨的。这会儿停了手，做一锅夹生饭，算是什么事儿呢？”
他一颤，迅速转头望住了我。我愣愣迎着他的目光，仔细分辨着这目光里的意味，只是，闪亮的眸子里，含义却晦暗不明。直到被盯得有些发毛了，我不安地微动了动，他才慢慢儿泛起一个模糊不清的微笑：“我是底下烧火的人，上头的锅灶却不归我管。”
我转过头来，抱膝而坐，脸颊依偎在膝盖上，默默地思量着他的话。
很显然，康熙已经有了收手的意思。清理亏空尚且半途而废，刷新吏治可就更难了。而太子……今天的宴席上，我仿佛瞧见了他。阿哥席位里头，他是居长的，而且坐在了上首。仿佛是眉目英武、神态刚毅的一个人，但我深知道这位太子爷骨子里的昏庸无能，否则又怎会被废？
眼看着八阿哥笼络人心，太子怎能不暗自惊心！在他的手下办差，想必压力不小。这两头儿的夹板气……
一时之间，我们都静默了。我埋头在膝盖中，只觉得眼眶温热，而内心凄楚。抬头缓缓地望向他，我试图找出一些安慰的话，艰难地措辞许久，张了张嘴，却仍然无力说出一个字。
他静静地望着幽蓝的天空，神情中三分浅浅自嘲，七分淡淡坚毅。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际，恬淡的夜空挂着一轮圆月，天色带着湛蓝的洁净，罔顾世间的寂寞与纷争。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咸言意气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