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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闲鹭栖常早】 ...

  •   我险些落泪,面上却淡淡的,浅浅笑道:“前几天读五代史,李存勖灭梁后,安享帝王生活,有日炎夏不支,慨叹于侧:过去夏天披着重铠甲数天不下马都不觉得炎热,为什么现在热得找不到可以乘凉的地方?后读隋史,炀帝也是如此。”

      转过脸看向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我出了一会儿神,轻轻道:“四爷,世间事大抵如此,总是时过境迁,身不由己。像我这样的笨人,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好个以不变应万变!”他轻笑一声, “你知书达理的,必定读过圣人之言,万事万物该当顺应天时,一味自弃,终究不是正道。”

      我嘲讽地笑了笑,道:“小小婢女,说得上‘自弃’二字么?”喘了口气,又道:“权贵龙骧,英雄虎战,是非蜂起,得失猬兴。风云际会之时,我当避路天下英雄。”

      他惊异地望了我一眼,半晌忽然一笑:“说你胆小,这种话竟然想都不想开口便说。说你胆大,行事如此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倒叫我好笑了。”

      我弯了弯嘴角,道:“也不尽如此。”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眼光中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为何这些关节总是参不透?人情世态,倏忽万端,不宜认得太真。”

      我直直地望着面前银光闪烁的金色花海,浅浅一笑,低语道:“四爷不妨说说,何事该当认真?”

      “大节大行,自当慎之又慎,不使有亏。”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笑出声来,手指着这片花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说:“在我看来,人生值得认真的,不过是看看花开。”

      他目光微微闪烁,道:“花总是会落的。重阳过后,秋菊眼看着就要萎谢了。”

      我咬着唇想了一会儿,忽地一笑:“花等花,花伴花,不需要人这般选日子来想念。或许人自有的感情,是随着花开花落而此涨彼消,被花奴役着。”顿了顿,低吟道:“林谢春红看春辞,莲荷竞放动禅思。菊黄醉唱秋风赋,雪上梅枝最入诗……花再好,看花念花的,总是人心。”

      他不再说话。我们都沉默了,只有微风再山谷间徘徊低吟。

      ……我怔住望着眼前这一株将谢的“绿云”,脑子里一时纷乱,一时空白。

      那一日别后,至今无事,良妃隔日问了问宴席上的情形,我简单说了,回话的时候,总有点心神不宁,悄悄打量着良妃,平日里看惯的素淡面容,现今却让我有些心悸。我竭力让自己忽视这一切,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天四爷的话,还有一年来种种情由,就像无处不在的秋意,将我严严密密地包裹着。

      重阳一过,天便一日冷过一日。院子里的秋菊已残,望着它们,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山谷里的那片野菊花。雁阵惊寒,远空辽阔孤寂的雁鸣,好像把这一季的花事一并带走了。我有些不舍,却并不伤感,黄花恒有信,明年一定会回来,被时光带走的,只有我们吧。

      “冷霜频顾盼,不语自横窗。”良妃轻提狼毫,徐徐勾勒出浓淡的影子,宣纸上,一株腊梅疏淡的枯枝亭亭伸展,仿佛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她细端详了一回,嘴角含笑,用朱笔随意点染红梅,口中问道:“小语,你说说,这支腊梅怎样?”

      我笑着说:“奴婢瞧着极好。”

      良妃微微一笑,一边细细勾勒,一边说:“好?怎么个好法儿?”

      我想了想,说:“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良妃摇头笑道:“太泛。”

      我盯着画卷细看了一会儿,认真打了一回腹稿,字斟句酌地说:“娘娘笔意简逸,枝干挺秀,穿插得势,用墨浓淡相宜,算得上品了。”

      良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都是笔墨上的好处,究竟韵致神气不足。画梅非我所长,看来要想进步,还得一番苦练呢。——你来瞧瞧,像是不像?”

      我凑近一看,画用水墨淡彩,只有左上角斜斜横过的数支梅花,嫣红点点,煞是可爱。画面下方则是一方竹篱围住小窗,湘帘半卷,窗前一个素衣女子,半露玉颜,以手支颐,斜靠在窗棂之上,神态天真闲适,寥寥几笔,尽得雅趣。

      我一眼看去,立刻就喜欢上了,忍不住惊叹道:“娘娘的画笔真是绝妙!”良妃含笑道:“绝妙说不上,那日见你呆望着院子外头,就知道你盼着那几枝梅花呢。只是时令未至,心焦也是枉然。这画里的梅花闻不见香,权作个余不尽的意思……”

      我愣愣听着,呐呐道:“这画里……娘娘是画的我么?”

      良妃莞尔一笑,道:“你瞧不出来,可见画得不像了……”

      “像,怎么不像?”一个声音稳稳地在旁边接了口。

      料不到后边竟然有人,我茫然转过身来,还未看清是谁,良妃急急道:“万岁!不知皇上驾临,臣妾……”

      轰的一声,脑子都炸了!

      来不及细想,在宫里练就的条件反射瞬间发挥作用,等我醒过神儿来,已经匍匐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瞧你专心作画,就没让惊动。往年你最爱弄丹青,哪一年不是画上好几张的画儿?朕记得老祖宗屋里的岁寒三友,还是那一年在塞北行宫画的,咹?”康熙说着,健步走到了桌前,声音里饱含着轻松。

      我心里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慢慢儿松缓了些,看来康熙今天心情不错……

      “回皇上,这两年懒怠了些,极少拿笔,今儿个一时高兴,原是画着玩儿的……”良妃笑着。

      屋里静的呼吸可闻,只听见画纸息息嗦嗦的声音。“画得好,笔致阔朗舒雅,有意味!”康熙仿佛兴致很不错,“朕刚才听到了,画中人可是这个丫头?”

      好像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冲到了头上,我只觉得脑袋像被抡了一棒子,头昏脑胀。正在犹豫要不要回话,良妃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是臣妾屋里的女官,名叫语禾,极灵秀的孩子……”

      我伏在地上,嘴里直发苦。正自惶急,康熙又道:“喔……叶赫勒氏语禾,嗯?”

      我不禁一呆,他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正是。”良妃显然也有点儿疑惑,声音里带着一丝些微的异样,不过很快就遮掩住了:“镶蓝旗佐领鄂托的女儿,去年选进来的……”

      “朕记得,”康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兴味,“去年端午宴上代你献歌的那个丫头么。”“皇上好记性。”良妃笑道。

      他们夫妻一问一答,我这边儿冷汗已经流了满身了。都说康熙是一代圣主,圣主的记性都这么好吗?一年前的事儿了,不过远远瞧了几眼,他竟然还记得,一眼就认出了我。

      “怪道呢,这名儿听着耳熟,”康熙淡淡道,“前儿阿哥们交上来的窗课本子,个个儿倒像约好了似的,首首吟咏菊花,偏题目还相关着,《访菊》《种菊》《问菊》……”

      我的手心黏湿,额上也悠悠出了汗。“朕心里奇怪,叫过来一问,竟得了一本诗文集子,有趣。”康熙停了停,又道:“‘别去重阳寻无地,一任秋风写寒香’……良妃,你这个丫头竟是个才女。”

      我晕晕乎乎地听着,康熙的话里实在辨不出喜怒,好在这会儿不需要我答话,我还是趴在这儿装死人吧……良妃答了一句什么,康熙兴味盎然道:“哦?既如此,叫她写来!”

      浑身一个激灵,我彻底清醒了。良妃笑道:“小语,皇上要试你的才情呢。这题画儿诗说难不难,你且用心写来……”

      我一听,差点哭出来,眼泪急得直往上冲。我最近走得这叫什么运?咏完了菊花咏梅花,叫个什么事儿?月考?到了清朝也不叫我安生?

      再借十个胆子,也不敢跟康熙告饶。我颤巍巍磕了个头,答一声“是”,腿脚发软地站了起来。

      羊脂玉的笔杆儿温润细腻,我却觉得冰得刺人。抖抖嗦嗦提起笔来,望着宣纸,只是发呆。

      怎么题?题哪儿呀?

      我比划着,在宣纸上装模作样地斟酌了几下,心里急得恨不得挠两把。

      也许是满头的汗被瞧见了,康熙含着笑开了口:“不须慌张,跟朕没在这儿一个样。”

      那能一样么?我心里怒吼了一声,想也不想,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一咬牙下了笔:

      “寻幽惊起雀喳喳,老树先春吐玉芽。
      堆雪山中留个我,白衣含笑看梅花。”

      战战兢兢,好像连字儿也抖抖嗦嗦的,不那么端正顺溜。好歹是诌出来了,好不好就是它!我吁了口气儿,直起了腰,咧咧嘴,勉强挂上了一抹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闲鹭栖常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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