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早雁拂银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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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听时，墙外鼓打五更，夜禁已开了。
开禁不久，加之又是深夜，街上行人并不太多。我沿着八爷府高高的围墙根儿慢慢走着。夜色里的京城与我记忆中的有些两样，没有灯火通明，没有笑语喧哗，冷清的街面上铺着雪白的月光，泛起银鳞般的颜色。
我边走边默默地回想着，今晚的事儿，真是透着古怪。头一件儿，八爷把我叫进府里置宴，这是他的意思，那后来的进园呢？到底是八爷的安排，还是话赶话儿，阿哥们一时兴起叫了我去？再者，若真是八爷的意思，又是为了什么？让我在这些皇子们面前亮个相，有什么好处？我一个丫头，能派什么用场？若果是他觉察出什么，想拿话柄儿，何以一夜太太平平，并没有半点儿异相？
这真是越想越糊涂。我揉揉太阳穴，觉得有点儿头疼了。这里头的弯弯绕，实在叫人费解。我身在局中，难免障目……
局中？
脑子里一蹦出这两个字儿，我惊得浑身一震，站住了。
眼前依旧太平，旁人或许觉察不出什么，可我心里明白，皇子们的势力盘根错节，牵涉甚广，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在酝酿一场风暴。康熙朝乱相已成……扳着指头儿算算，熙朝不过十五年的时间了，留给这些皇子们互相倾轧，足够了。
我呢？我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早拿定了主意不淌这道浑水，为什么如今反倒成了局中人？是什么时候起，已牵涉得如此之深了？
我咬了咬唇，心好像忽然浸在了冷水里，幽幽泛着凉意。
并不是说看清了结局，就占有优势。十几年之间，朋党林立，权臣倾轧，皇子们面儿上和气，暗地里无不咬牙拼个你死我活。这中间太多的纠葛，太久的谋划，太深的积怨，各方势力此消彼长，中间儿不知填补了多少身家人命！焉知道我不是其中的一个炮灰？
我静静地遥望着夜色里的紫禁城。高高的皇城在暗夜之中不过是个沉默的剪影，高大沉峻，如一只盘踞的兽，蓄势待发，等着吞噬什么。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出深秋的夜凉。我拢了拢披风，转身沿来路而去。刚走了几步，忽听背后得得的马蹄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渐渐清晰。我心中奇怪，回头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四阿哥牵着马缰，静静站在我身后十几米外，淡淡地望着我。身后两匹高头大马并排立着，一匹枣红马，另一匹正是他的玉花骢。
我怔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赶忙笑道：“怎么才走又回来？”他不言不语，牵着马慢慢儿走到了我面前。我略有些不安，笑问：“闹腾了一夜，这会子了还不歇歇，竟是半夜出来遛马不成？”
他微微一笑，说：“隔了这些日子，看看你的骑术搁下了没有——上马吧。”
啊？我有点儿糊涂，呆呆站着没动。他已翻身上了玉花骢，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道：“还站着作甚么？上马。”
我木偶似的走到了那匹枣红马旁边，挽着缰绳笨手笨脚地爬上了马背。他一言不发，催马便走。我赶紧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子，枣红马迈开步子轻快地跟了上去。
我的马术本来就是个半吊子，照这个速度一溜儿小跑，能坐稳了不掉下来就是胜利了。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控马，不时瞟一眼前面马背上那个背脊挺直的影子，几次话到了嘴边儿上，又咽了下去。
我还是装哑巴好了。反正他不想说的事儿，问也不会问得出来，还不如等到了地方，自然也就知道了。
正寻思着，前边儿他一拉缰绳，玉花骢放慢了步子，枣红马原是紧跟在后头，这会儿错开步子，已经赶上前半个马身，两骑几乎是并辔而行了。
“怎么这会子这么安静？寡言少语的，不像你了。”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微觉尴尬，只好笑了笑，说：“今晚话说得还不够多？嘴皮子累了，歇息一会儿也是好的。”
他并不转头看我，直视着前方，淡淡道：“今晚你的话是多了点儿。”
这话里倒似有别的意思，我不禁一愣，想了想，还是不明白：“此话怎讲？”
他缓声道：“你是个聪明人，要我说到哪个地步儿？”说着测过头来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茫然，蹙眉欲言又止，顿了顿，方叹道：“老八在疑心你，知道么？”
我不禁呆了，半晌儿方道：“无端端的，这又是从何说起？”
他轻轻笑道：“你当初进永寿宫，八成儿就是他的手笔吧？只是我冷眼瞧着，他对你并不知根知底儿，去年你在宴席上唱那首歌儿，他事先想是半点儿也没知觉，竟被你闹了个手忙脚乱。”
我心中奇怪，道：“唱歌是一时想到的，他事先自然不知晓。‘手忙脚乱’又怎么说？”
他淡淡道：“若是事先有备，说甚么也不会让你冒冒失失就闯了出来。皇阿玛是何等样人？岳仲麟出身汉军，正是皇阿玛亲自提拔重用的。永寿宫一个女官，宴席上不但献词，而且又是那样一篇，背后若无人指点，那倒奇怪了。”
好像有一瓢热油迎面缓缓浇到了头上，我晕头转向，心脏却慢慢儿缩成了冰凉一团儿，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那歌明明是十五公主献的啊，我之前也不知道她会……”
“那又何妨？最后推出来的人，是你。”他淡淡一笑。
我一颤，不由自主道：“你呢？你怎么想？”
他侧过头来瞧了我一眼，轻叹一声，道：“你这个人，机敏是有的，可惜聪明外露，做事只凭一时好恶。这种性子明里讨巧，暗地里定然是要吃亏的。”
我默不作声，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儿，又是惊，又是惧，又是寒心，一时酸甜苦辣，诸般滋味都有。
原以为这一年来，我置身事外，看得清楚明白，如今方才知道，自己就像蒙着眼睛走了长长的一段危桥，兀自横冲直撞，半点儿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当初安排我进永寿宫，也许真如他所说，是因了一面之缘，不忍见我受委屈，只是，自那日端午宴起，他对我想必就已起了疑心。后来的种种亲近，不过是试探，可笑我竟以为……
想到中秋那日他含笑一句“承你情”，我的心愈发凉了。越思越想，越觉得灰心，四爷说的没错，我自作聪明，目光短浅，走到这一步，实实在在怨不了别人。
心中忽然又是一紧：良妃呢？她又是如何想？她知不知道八阿哥的疑虑呢？还是说，她也早就对我起了疑，有了防范之意？
正没作理会处，忽听他道：“到了。”我一抬头，登时怔住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三面锦屏似的青山，将谷内围成了小小的一方天地，此刻这一天一地之间，尽是金黄之色，其间小溪九曲环绕，映着皎洁的月光，好像金银打造镶嵌出的七彩琉璃世界。
“是……野菊花？”我喃喃道。
他笑而不答，滚鞍下马走了过来，向我伸出手：“……来。”
我如在梦中，低头看了看他清亮如星的眼睛和满脸柔柔淡淡的笑容，梦游似的恍惚瞧着，缓缓朝他伸出了手。
他微笑着牵着我走到花海里，席地而坐，我被他牢牢牵着，也不由自主地坐在了他身边。不知这山谷是否地气特暖，或是土质有异，密密轧轧开满金黄色的野菊花，小而单层的花朵一朵挨一朵，好像一张张仰起的笑脸，映着青霜似的月光，挂着盈盈颤颤的朝露，美得耀眼。
我痴痴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道：“如今才知道，方才我们做的菊花诗，竟都是胡说八道。”
他轻声笑了起来，说：“既如此，不妨重做一首。”
我摇了摇头，轻轻道：“此情此景，怕是在我笔力之外了。”想了想，轻声吟道：“似梦似幻浮华过，拈花拈草度余年。”
原是好好儿的一句“看花看草”，竟被我改得意境全非了。也许下意识里想到了“拈花微笑”这个典故，然则，在一个全无慧根的人来说，拈花微笑也不过是傻笑，不得要领。
纠葛在纷乱尘世里，不是我的本意，就象花开的时候，那些杂乱无章的看赏，被任意摆布的何止是花，还有人……静坐了半晌，又含笑道：“依着三爷的句子，方才的意思，倒是有了一首。”
他眸中闪着淡淡的愉悦光芒，微笑道：“愿闻其详。”
我侧头沉思了一会儿，曼声念道：“朋君常逐柳絮飘，金屋难能匿阿娇。且把愁思付秋水，丝丝片片过罗桥。”
他一凛，敏锐地望了我一眼，眸子里的柔和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坦然地与他对视，丝毫没有藏匿心中的甜蜜和酸涩。他神色复杂地望了我一会儿，蓦地转过了头，冷冷道：“……我以为你不会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早雁拂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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