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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苍茫云海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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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这一停,居然就是一个月。而这一个月里,每天只见走马灯似的来人,康熙竟是一步都没有下船。
实在不敢相信,我的运气竟然坏到这种地步。莫非跟扬州没有缘分么?看着缓缓远去的渡口,我唉声叹气。
“就这么舍不得?”他微微笑着。
我又叹了口气,道:“四爷不晓得,扬州与我是故人。”他望了望我,笑着说:“这个说法倒有趣。”
故人吗?无法解释心中奇妙的情结,“扬州”两个字,在我,几乎是中国上下几千年所有温柔情怀的凝结与化身。
我怅然望着远去的青山,默默无言。手心一暖,他握住了我的手:“这么喜欢,改日一定带你再来。”
我心中大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带我去看扬州的二十四桥,还有桥上的美人——”“顺带尝尝扬州的小吃,嗯?”
我干笑两声,说:“你还要取笑到几时?”
他大笑,揽住我的腰,道:“下回还带你去杭州,把爱吃的风味儿尝个遍,要多少有多少!”他清朗朗的笑声里,有说不尽的宠溺和开怀,我红着脸,也浅浅地笑了,悄声道:“……还要去西湖泛舟,再听听——南屏晚钟。”
揽住我的胳膊一顿,又紧了紧。我悄悄红了脸。
二十二日,船终于靠了岸。我们弃舟登车,沿着来时的路线原道返回。离京城还要几十里,前来迎驾的官员就已守候在路边,敲锣打鼓地拉开阵仗了。我被吵得头晕,揉着太阳穴在马车里歪了一会儿。
等终于进了宫,已经是掌灯时分。我累得晃晃悠悠,眼皮儿死活撑不开,站着都差点儿睡着。可是这会儿刚回来,事挺多,还得各司其职。好不容易一应物事都收拾、登册齐全,良妃也歇下了,我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像截木头似的一头扎到了床上。
这一觉昏天黑地,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待我睁眼一看,艳阳高照,顿时大惊失色,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霁月看到气喘吁吁狂奔进门的我,吓了一跳,继而“哧”地一笑:“反正今儿个不是你当值,索性再睡一觉吧。”
我脸一红,龇牙道:“早睡早起身体好!”霁月用帕子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我们离开的时候是正月里,春天刚刚露了个头儿,院子里头的梅花正开得好,转眼却已是四月天。看到梅树光秃秃的枝桠,我怔忡了好一会儿,看到满园花红柳绿,又有些释怀了,折一枝桃花,放在案上,原来放梅花的地方。新花旧花新人旧人无须太多刻意的缅想,日子也是这样,一点新一点旧。
没过几日,良妃的宿疾又发了。原本在路上就瞧着有些儿不好,但随行御医瞧过了,只说将药用着,平日多多休息,善加调养,避免旅途过于劳顿。小心翼翼了这么些天,见她精神不错,不似往年发病时憔悴的样子,也就慢慢儿放了心。谁知方一回宫,反倒迅速病倒了。据我猜想,大概是生物钟一时无法适应,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恰好却是这个时节,两下里一夹攻,也就顺理成章地生病了。
心里虽多少明白一点儿,知道并无大事,只是这次病发突然,且来势汹汹,瞧着真有些骇人。八阿哥这些天几乎一直留在永寿宫,每天早上天未亮就进了宫,宫门下钥时方才离去,朝夕侍奉汤药。清朝以孝治国,八阿哥这般衣不解带地照料额娘,事事亲历亲为,于理应当,于情倒也颇为难得。康熙还因此准了他的假,以专心侍奉母妃。只是,看到他尽管忙得抽不开身,却仍不忘每日早晚在康熙面前走一遭儿,心里总觉得有些儿别扭。
对自己母亲的照料,也用得着显摆么。
唉,也许是我小心眼儿了。无论如何,八阿哥对良妃的一片至孝总不是假的,我却总是对这些皇子们另眼相看……
也许有一个例外吧?我怔怔地想。
自从回宫,他再也没来看过我。其实我明白的,宫里人多口杂,好好的事儿也能传得没了样子,要是四阿哥天天往这八杆子打不到一处的永寿宫跑,还不知会有多惹眼。我呢,这些日子服侍良妃,早忙得脚打后脑壳儿,哪有工夫走出永寿宫一步?
暗叹了口气。
也许,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把玩着手里的柳条儿,我有些怔怔的。
回到宫里以后,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我说不上来,只是,过去的三个月,我们如同走在另一个春天里,变成了另外的人,而皇宫,就像是一片预示秋天来临的树叶,把一切都打回了原形。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么?
忍不住涩涩地想。
至今想起那时的一切,总觉得不真实,午夜梦回,竟会恍惚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荒诞至极的臆想。我真的会那样做么,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与我相隔三百年时间的人所说的爱情?
更何况,他并没说过爱我。
这一切,越想越不像真的。我的忐忑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拉长,越发地滋生蔓延开来。
八阿哥见我一天天清瘦黯淡,眼睛总是怔怔地绕着我打转。我先还疑惑,后来才知,他却是以为我为良妃的病操劳至此。
“有劳你了。”他嘶哑地说。眼睛因为过度的劳累布满了红丝,却依然是那般温和清澈。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无力说些什么。
随着天气渐渐转暖,良妃的病也慢慢儿的有了起色。脸色红润了些,精神也好了很多。太医吩咐不得劳神,她也就不再看书,闷了,就命我在旁弹奏一曲,再与我们几个清谈些琴曲掌故。
我的琴艺已经有些水准了,良妃开始更多地指点我抚琴时的气、神。我因着他说过的一句话,加倍地苦练,稍一得闲儿,就握着琴谱不撒手,经常读至深夜。看琴谱看得累了,就翻出字帖来反复地描摹练习。碧云说了我几次,也有些着急上火了:“总得顾惜着些儿自己的身子!”
我扔下笔,陪着笑脸儿凑了过去,心里却一抽一抽的难受。
五月,绿树荫浓,风荷渐举,算来已是入夏。这一天,我奉命去给宜妃送绣品,返回时,刚绕过长廊,迎面看见几个人走了过来,远远瞧着,领头儿一个竟似十阿哥。这里位置敞亮,躲是来不及了,我又实在不愿与他们多说,只好早早儿的屈膝低头,恭恭敬敬地在路边儿上行礼,指望他们没认出我来。
桀桀的靴子声近了,我斜眼看见两双皂靴从我面前快步走过,心刚落下一半儿,最后一双靴子却迟疑着停住了:“小语?”
我心中大叹一声,堆起满面笑容,福了一福:“语禾给九爷、十爷、十四爷请安。”
“免了!”十四阿哥又走近几步,笑问我:“这可有几个月不见了!上回我们去娘娘那儿问安,偏巧儿你领了差事出去了,我还跟八哥说,莫非我们真个无缘不成?”
我这会子实在听不得这话,心里一烦,只淡淡笑了笑,没有答话。
十四阿哥并没在意,兀自笑盈盈:“你这可是要回永寿宫?难得遇见一回,你跟我们到前头亭子里坐会子再去!”说罢,不由分说就来拉我。
我哭笑不得,连连答应,不着痕迹地绕过他的手,跟在他们三个后头。九爷一直阴沉着脸不吭声儿,十爷面色不耐,几次想要说话,都被九爷使着眼色制止了。十四阿哥兴高采烈地唠叨着,倒是没瞧见,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会儿跟在他们后头,心里说不出的厌烦外加憋气儿。正低头转着脑筋琢磨怎么脱身,前头十四阿哥一声招呼,抬头一看,亭子已经到了。
这个亭子地势甚高,四面透风儿,可以眺望到御花园里的湖水。我静静的坐着,一语不发地听着十四阿哥眉飞色舞地介绍着这回在江南收了一方好砚,几张条幅儿……九爷、十爷一口一口地呷着茶,我则是一门心思地研究地上的水磨砖石。
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我不由自主地走了神儿。正在琢磨今儿个他们几个入宫的原因——瞧来的方向,倒似乾清宫那边儿,只不知是为了什么,竟来得这般齐整。八阿哥八成这会儿已到了永寿宫去了,方才定是在一处来着。康熙四十六的夏天有什么大事么?可恶,为什么早先不好好读读历史……
“小语?”
“啊?”我猝然抬头。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走神儿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
我勉强跟着笑了笑,十四阿哥又说:“我听八哥讲,你每日里给良妃娘娘弹琴来着,娘娘还夸你弹得好,‘古淡疏脱,清静和远’,是么?”我忙道:“娘娘过誉了。语禾是初学,哪里能有这样的境界。”话一出口,想起那一日他淡淡的几个字“何必妄自菲薄”,像是一根细针扎入了心中,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