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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人在木兰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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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言不发,轻轻拍着我的背。也许是乌云遮住了月亮,四周暗了下来,满地青霜似的月光消失不见了。时间也许过去很久,可我的眼睛就像是滑了丝的水龙头,无论如何止不住泪。心里迷蒙一片,只是觉得毫无来由的委屈,这些日子有意无意忍下的泪水,积压许久的惊惧、苦涩、伤感,好像被加了催化剂,翻腾着泡沫,小小的一颗心再也装不下,尽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我呜呜咽咽地哭了好半天,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渐渐儿的,神智清醒了些,抽噎着缓缓停了哭声,只是眼泪却丝毫没有变少的趋势。他什么也不说,帕子湿得透了,就用袖子为我拭泪。
这算什么?找到组织了吗?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哪部革命题材电影里,孤身打入敌人内部的共产党员见到上级同志的那一刻,惊呼相拥、喜极而泣的模样。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自己也觉得荒诞至极,眼泪还在哗哗的流,却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轻拍着我的手一顿,他闷声道:“哭好了么?这件袍子算是不能要了。”
我瘪了瘪嘴,还是笑了起来:“小气!你还少衣裳不成?”
他轻轻扳过我的肩,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我的脸,微笑道:“就没见过谁有那么多的眼泪。”我哼哼着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四爷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他一语不发,眸光流转,眼中尽是笑意。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柔和的神色,我心中怦然一动,脸却有些发烧,侧过头,含糊着说:“你找我有事?”
他挽住我的手,转身慢慢走向船边,缓缓道:“晚间无事走走,有人奏琴,也就一时听住了。”我微一转念,想起前几日窗外的影子,低着头微微一笑,口中却道:“倒是巧了,我很少弹琴的——这是去哪儿?”
他不答,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方才说:“去杭州城里走走。”
我一怔,隐隐觉得不妥。这几日城中尽是侍卫,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这样贸然进城,有心人瞧见了,只怕又是一个话柄子。只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不愿去想这些,平日里的小心翼翼飞到了九霄云外,忽然间,竟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见我默默无话,转头瞧着我微微一笑。我心中一热,心中仅存的一丝不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垂下眼帘,不让他看见我千丝万缕的复杂心绪……我所有的勇气和安全感,都来自于身边这个人么?
他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为我讲解杭州城里的风土人情,我含笑听着,打量着身边掠过的一排排青青瓦檐,丁当作响的铁马……我不认识路,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可是心里却从未有过地安宁笃定。抬头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宽宽的肩膀,就在身前一步之遥。低头踩着他走过的路,知道眼前这个人,自己愿意这样随着他一直走下去,一步一步,直踩到大荒之境。
踏过几座石桥,绕过几处古宅,一直在黑暗的小巷里穿行。我仰头看看皎白的月亮,再看看窄窄的小巷子,眼前这条蜿蜒的小路像微缩版的银河,我们可不是走在天上?
脚下又分明是青青的石板路。我侧耳听了一会儿两双鞋轻扣着石板的声音,兴致忽起,歪着头笑问他:“想不想听一首诗?”
他扬眉淡淡一笑,道:“洗耳恭听。”
我清了清嗓子,松开他的手,紧走两步,张开双臂,声情并茂地吟诵: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
他不动声色地听完,见我回过头来,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抿了抿嘴角儿:“这也叫诗?”
好一盆冷水。
我“唉”了一声,叹道:“意境!意境!好诗立意为上,格律什么的都在其次。”他轻咳一声,转过脸道:“有几分歪理。”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我挫败地垮下了肩。跟古人背现代诗,我果然有些无聊!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走了一会儿,他忽道:“丁香空结雨中愁……你心里有解不开的愁思么?”我怔了怔,不觉停住了脚步。他缓缓低头看向我,熟悉的黑眸里有一丝淡淡的担忧和……怜惜么。
心里好像有个小人在欢快地跳舞,我慢慢儿弯起嘴角,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含悲带愁的,是那个姓戴的家伙!”
路渐渐开阔,一股凉风扑面而来,眼前竟是一面烟波浩淼的湖水。我瞪大了眼睛,惊喜得不敢相信,紧跑了几步,又傻傻地站定,喃喃道:“这是……西湖?”
他轻轻挽住我,低声说:“听。”
有一个声音,隔着辽远的湖面,悠悠荡荡,仿佛透过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一层一层,如月下水面上桨橹漾起的细细波纹,颤颤传到了我的身边。
是钟声。
一下连着一下,一声叠着一声,不紧不慢地悠悠响着。深沉、浑厚的钟声在苍烟暮霭中回响,山谷回鸣。
“玉屏青嶂暮烟飞,绀殿钟声落翠微。”我微阖双目,低低念道。身心仿佛已被荡涤。
“缥缈雷峰隔上方,数声风送到幽窗。柳昏花暝游人散,付与山僧带月撞。”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转过头微微地笑着,“皇阿玛巡游江南,品题西湖十景,在净慈寺寺门外建起碑亭,亲笔手书‘南屏晚钟’四字,说是意境撩人,‘夜气方清,万籁俱寂,钟声乍起,响入云霄,致足发人深省也’。”
我有些怔忡,惘惘地望着他清波似水的眼睛,耳间回荡着悠扬的钟声。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像是一匹千里马的眼睛。平日里含着冷清的微茫,此刻却闪亮如星光,好似这一天一地的月色,尽都藏在了他的眸子里。
脑中忽然想起一句记忆里的歌词——“你的眼里闪映着摩洛哥的月光”。
摩洛哥的月光么?我低叹。
不是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遥远过往。这一刻,是杭州,是西湖,是人间至善至美的天堂。
我们默默地在湖边痴立良久,直到那钟声渐渐远去,终于悄不可闻。一切沉寂下来,我仍有些意犹未尽,侧耳倾听半晌,轻叹一声,低语道:“要是能够住在这里,每天听着这样的钟声,听一岁,便老一岁,这般过一辈子,不也很好么?”
他不答,握着我的手却紧了紧。我与他并肩立着,心里说不出的安静,说不出的清明。
又静静站了一会儿,我们才返身离去。回去的路线仿佛稍有不同,一路走来,灯火愈明,人声渐多,仿佛渐渐靠近杭州城的中心了。我有些意外,却没有开口相问。
杭州城的夜景与京城不同,虽不亮眼,却是人声笑语,暖意融融,这是盛世之下特有的繁华。我的心情也渐渐轻快起来,一路走,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待看到一面竹竿挑起的小帘子,终于有些迈不动腿儿了。
“……那个,”我扯扯他的衣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儿,嗫嚅道:“……饿了。”
高度不到一米的黄木小方桌儿,一尺多高的小方凳儿,虽有些粗糙,却是干干净净。我率先坐了下来,抿了抿嘴角,看向他——总觉得这里和他似乎不太搭调……他却是不以为意地轻撩袍子坐了下来。倒有些意外,我眨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又一眼,他似有所觉,转过头来,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一个深深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我也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旁边店伴儿早堆起一脸的笑容,哈着腰问:“两位要吃点什么?”“你这儿有些什么本地特产?”“这位姑娘,您算来着了,咱们杭州城里春三月,鱼虾鲜笋正应时,虾爆鳝面、片儿川面、虾肉小笼应时尝新,还有四季常有的香炸雪梨,脆皮马蹄糕,酥皮芋蓉盅,水晶翡翠饺,贵妃松花饼……”
受不了啦!我两眼放光,赶紧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地抬了抬下巴颏儿:“每样来一份儿。”
话一出口,四阿哥就愣住了,店伴儿早兴奋地应了一声“好嘞”,转身窜没了影儿。我看了看他有些僵硬的表情,激动的心慢慢儿冷却了下来,这脸色,莫非……
“你带了多少钱?”我呐呐地问。
他僵硬的表情似松了松,怪异地瞥了我一眼:“若是不够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似哭似笑:“快点回去拿吧……我在这等你。”
他眼中迅速浮上忍不住的笑意,转过脸轻咳了两声:“吃得完的话,尽管放心吃。”
我的脸“腾”地一下,火烧火燎的。没办法呀!我这人一碰上美食就会原形毕露!难道这个美好的夜晚要以颜面丢尽作为收场么……趁着店伴儿刚端上的一碗热腾腾虾爆鳝面,我抓起筷子就埋头大吃起来,把脸深深地藏在了腾腾的热气儿里,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嘴角边儿那抹无声的笑,却愈加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