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大错已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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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念先接了苏卿的电话，虽然吃惊，却仍然订了清晨的机票跟她一起回京城。京城因为冷得早，早已一片桂花香气。他俩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油条，嗅着新出锅的滋滋油香，立在简陋的四合院里，透过枝丫交错的桂树望一点点变蓝变明亮的天空，相视一笑。
门“吱嘎”一声开了。
“唐老师！”
那年纪大了愈发怕冷的干瘦老太太，已经穿上厚厚的长袖，头上还戴了顶薄针织毛线帽，“哎哟，苏卿。”
苏卿摆摆手，把叶念先往前一推，“这是我跟您说过的，中自的总经理，叶念先。”
叶念先恭恭敬敬地道，“学生见过唐先生。”
老太太不大想看他，“我正要去实验室呢。”
叶念先忍了这傲慢的态度，反倒是嬉笑一张脸，硬是要往里走，“苏卿说您最喜欢西胡同里那家炸出来的头一锅油条，这不，给您带来了，可别凉了。”
唐先生这才让出条道，让他俩进去。
苏卿兴奋地捏了捏他的手，她了解这位院士的性格，让他进了屋，就一定会认认真真听完他的话。
叶念先没想到，这样赫赫有名的两院院士，就住在这略显逼仄的小院里，九月底的京城，日头倾斜得已经厉害，朝阳的第一缕锋利的阳光从窗玻璃里射进来，耀了他的眼，苏卿过去将布帘子拉上一些。
他早就听说，唐先生一生奉献给了共和国的自动化事业，没有嫁人，更没有孩子，年岁大了，生活上都是学生在留心。他偷偷环顾四周，虽然地方不大东西又多，但拾掇得很整洁，榆木老八仙桌上一块玻璃擦得一尘不染，看得到下面压的白色棒针蕾丝台布上的花瓣，蓦地让他想起小的时候，家里餐桌也是这样的装饰。
面前是让人尊称为“先生”的女院士，和外婆差不多年纪，却是新中国自动化领域的奠基人。叶念先诚惶诚恐，将自己到中自之后推行的种种计划和她详细道来。苏卿则里里外外忙着帮唐先生收拾。
她戴上老花镜，配合着叶念先带来的打在A4纸上的计划书看，时不时对他说的内容问些问题。她不笑的时候很威严，叶念先摆出小辈的姿态，毕恭毕敬。
偶尔有些话问得很尖锐，苏卿倒是在一旁打岔，“唐老师，您的被子好久没晒了吧，帮你晾出去怎么样？”
“那么重，你别忙了。”
“就是因为重，所以才用得着我嘛，帮您拿出去了啊！”
唐先生的不苟言笑，在苏卿一点一滴的话语里，渐渐缓和。
当太阳大亮，老式的金色闹钟指向十点半的时候，叶念先终于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唐先生的手指在那几个所长的名字上点点，“他们都有出息了，我知道啊……”虽然思维仍然敏捷，但她毕竟年纪大了，将那一叠材料整理齐整的时候，手指微颤。“叶念先是吧，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要想想怎么做，现在要去实验室，要再花个几天好好想想。”
叶念先还想客气一下请她吃午饭，被苏卿拉住胳膊，摇头制止了，她悄声道：“唐先生向来说一不二，别乱了她一天的日程。”
临走的时候，唐先生拉住苏卿耳语一句什么，苏卿笑了起来，很亲热地搂了她一下，才和叶念先走出院子。
“饿了。”叶念先伸手揽住苏卿的肩膀往胡同口走，却在转到大路上的时候放下。
他随意得仿佛只是伸手松了松衬衫领子，可理完后插/进了自己的口袋。
苏卿想到中自的办公楼就在这儿两条大路口之外，感到一丝凉意，“可惜发得那么大的油条，我们没先偷吃两根。”不由快走了两步，进了副驾驶座。
“你今天立了大功，想吃什么，听你的。”
“我不饿，你定。”苏卿低头系安全带，她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倒是想即刻回安临城去。
叶念先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我知道这儿附近有个私房菜【注】，相当出名。”转向另一条稍宽敞的院子。
不知道他怎么懂这隐蔽在后街后巷的餐厅，甚至没有菜单，老板就是厨师，烧菜前还要把所有的食材都拿上来过目，且一一点出其中玄机。这大概才算吃得“雅”。门脸不起眼，没有预定却是不会接待的，叶念先有会员资格，才免去这条限制。
瞥一眼对面的叶念先，用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精致驴打滚点饥之后，很有闲情逸致地听那据说是从前宫中御膳房主事后人的老板，正拿着个莲蓬介绍，红花莲子白花藕，所以他选莲子向来是要去后海旁荷塘亲自挑的。
叶念先穿了件斜条纹的灰色衬衫，身后整面雕花鸡翅木屏风。苏卿耳朵在听那些无穷无尽的渊源，眼睛却瞄他。五官皮相都很好，脸部到颈部再到身体的线条，哪儿都没有突兀的。手上举着茶杯，抿一口，再含笑点头的样子虽然锋芒不减，却令人难以移开注目的视线。
这些哪儿都比别人好的人，我们碰上了是机缘，抓不住也别恼，横竖不可能永远是我们的，别陷进去就好。这是顾嫣的忠告。她看得倒是很开，说起来轻飘飘的，苏卿觉得呼吸不畅，顾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大厨兼老板终于全都介绍完，苏卿低头喝茶水。
“怎么，你和唐先生这么熟吗？”叶念先声音里又惊喜又匪夷所思。
“嗯，她给我们上过课。”
“院士还带本科的课？”
“她现在七十多了，身体不行，所以再不上课；可就前几年她还坚持老传统，一直给本科生上离散数学。”
“这样的院士不多了，教学任务又枯燥，对自己的研究又没有启发，很多教授不得已分到了任务也都扔给助教。”他对高校教授的一套了解得很透彻，于是对唐先生又肃然起敬几分。
“她说，给本科生上课，像在听童言无忌，但很可能激发思维火花。”
叶念先点点头，继而嘴角一挑，“她可不是个随和的人，一届本科生少说几十，大系上好几百个人，怎么独独和你关系亲近？”
苏卿“啧啧”两声，眉眼里有了些得意，那种跃然脸上的骄傲自信让叶念先一怔。“我成绩好呗。”
“多好？好到什么程度？”他自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这会儿居然想探她个深浅。
苏卿却刻意卖了个关子，“离散数学难起来很难，这是我们T大自动化每个学生必过的坎儿，因为期末考试时，唐先生出卷子拿捏得很好的，妥妥的半个系不及格，即便及格，大多也低空飞过，唐先生说这是为了让自动化的学生心怀敬畏；但她也不为难不及格的来年重修，假期过后第二次补考，卷子会简单许多，而且分数会开根号乘以十，但凡用了心的补考都能过，唐先生说这是为了让自动化的学生不失希望。”
你自小出类拔萃，尤其对于那些非京城的考生，恨不得轰动全市地考上了个T大，认真地听课考试，却发觉这门课的难度超出你的能力，当头棒喝过后心怀敬畏；但你的付出，不至于颗粒无收，这是艰难学海中不泯的希望。往后漫漫科研路长而无期，没有敬畏，就无法再攀登；而失了希望，更是寸步难行。唐先生不光是自动化领域的泰斗，也早已深谙人生的奥义。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都在回味其中深意。
“不用说，你肯定是一考就过的那前百分之五十了，考了多少分？”叶念先将下巴朝她点点，这门课他本科的时候也学过，虽然有大洋相隔，学校不同，教材不同，但数学理论是相同的。他记忆犹新，相当不好学，当时他拿到B等级时，班上的同学都羡慕又愤愤地道：他是中国人，中国人天生数学好。A等级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个，印度人、韩国人、中国人，都是亚裔没跑了，而且那些人是纯正的nerd（书呆子），走路低着头人喊头都不带抬的。叶念先觉得他的分数已经是正常人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了，于是心下有了和她一比高低的念头。
苏卿咬了咬唇，又抿下一口茶水，抬眼看他，“满分。”
一口水下去呛住，叶念先咳了好一会儿，突然捉了她的手腕，“你能出落得这么知情趣，真不简单呐……”
苏卿的神情有一瞬特别落寞，看得叶念先心头一滞，“这么说来，你们图灵组，挑大梁的是你这个丫头片子？”
她摇摇头，“你觉得我们仨中间，最牛的是谁？”
叶念先对那两个男孩儿印象不深了，只记得一个冒冒失失的，另一个比他俩都稳重些，“和你一起站在前面的那个。”
“何琦臻？哈哈。”苏卿像逮住他做错事儿一样笑起来，“大家都觉得何琦臻最厉害，他这个人厉害也挺厉害，长了张严肃脸，偏偏特别能钻营，我不是贬他啊，就是消息特别灵通，严肃到考试重点，不正经到荤段子，上至校长的小三儿，下到窗口卖凉皮的大妈家的破事儿，他都知道，交际能力是真强。”她顿了顿，“但是我们仨一起比，他数学可差可差了。”
苏卿这毫无忧虑的神色很让叶念先眼前一亮，只默默喝茶看她。
“蒋维其实是全年级第一，可是心里素质奇差，一上台就把电源线甩得老远，你也看到了。所以他总不冒险，最喜欢一成不变的环境，能保研就保研，不去想什么出国什么换个庙，反正他成绩最好，待在T大，想去哪个实验室就挑哪个。我嘛，学分绩比蒋维差一点儿，全系第三。”
叶念先心头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第19章 大错已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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