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称职情人苏小姐》荻秋寒

14、夜色真好（一）

　　顾嫣是今天的主角，每个人都得照顾到，苏卿大多数时间自己坐在那里。她不喜欢这种场合，因为既不会打麻将，唱歌也不好听，她来，纯粹是因为顾嫣对她不错。

　　叶念先在她身后抽了几支烟，终于站起身，绕过沙发，走到她那一边，刚要坐，却见她起身，对着走到跟前来的顾嫣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

　　“这么早？”

　　“明天学校还有事儿。”她冲看过来的于啸摇摇手。

　　“我送你吧。”叶念先顺势往她边上一站，顾嫣和于啸面面相觑，眼神变得暧昧。

　　“不用麻烦，叶先生多玩儿会儿把，门口就有地铁，很方便的。”她很谦恭地略颔首，不看他，背起一个小单肩包就往外走。会所包厢门是扇很沉重的镜面大门，她用力拉，突然轻松很多，他从背后帮她拉开门，他就站在她身后，左臂拉门像从背后圈住她，气息吹在发梢，心绪一下就乱了，快步走出去。

　　走廊里空寂许多，是条金光闪耀的通道，左右都是高大的包厢门，此刻从这头望到那头，有四五十米长，一个服务生都没有，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

　　叶念先比她慢半步，听得到他的呼吸，他却一言不发，苏卿一时又不好再推辞，只机械地往外走，走到会所进门处的岔路，她直往外走，拐角就有地铁入站口。

　　“这边。”叶念先拉住她的手腕从楼梯走向停车库。

　　地库不甚明亮的灯在头顶一盏接一盏，苏卿盯着地面，他俩的影子先是清晰的，而后越拉越长、越来越淡，又被另一道清晰的所取代。四周静得出奇，只有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

　　坐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她微侧头看右侧车窗玻璃。

　　会所去学校的路不算短，在京城待了近四年，她很少用这个角度、这个速度来打量这座城市的夜景——要么在地铁里飞速地驶过，不辨头顶的灯红酒绿；要么是走动的速度，缓慢地看座座摩天大楼与川流不息的车流。

　　“去哪儿吃点宵夜？”他懒洋洋地问。

　　苏卿摇摇头，“早点回学校。”

　　“急什么？”

　　“明天毕业设计答辩。”

　　他又是轻笑，“本科的毕业设计，走走过场。”语气里带着不屑。

　　“我还要查一下论文装订是不是符合规范。”她答得很平静而坚决，已经不明不白地翻了船，不想再在这细节上出岔子，毕竟人倒霉起来喝水也塞牙，要是为了这走过场的毕业设计再毕不了业……她一贯很信自己的，只是这一次，她突然觉得很没有底，仿佛走在沼泽里，不知哪一步会陷下去。

　　尽管和顾嫣说话时若无其事，她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次失败了。猛然回头看叶念先，他是中自的总经理，九零一是中自最大的研究所，她想知道为什么会被淘汰。

　　路口正遇红灯，叶念先也转过头，两人平视，他想她一定要说些什么。

　　苏卿的呼吸急促，她不习惯和他对视，因为那双丹凤眼深邃又玩世不恭，似乎在玩味她的一举一动。定了有几秒钟，后面传来喇叭声，绿灯亮了，催促他起步。苏卿，你太自以为是，有什么好问的，败了就是败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应该要学会坦然。于是重又看向前方，“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车就好。”

　　一脚刹车，在路边停下，知道他在看自己，苏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跳下去，笑着对他说：“谢谢，你路上注意安全。”关上车门走上了人行道。

　　他让她的心很闷，就和报考九零一失败一样的闷，他们都让她充满挫败感。承认失败，然后继续往前走，未来的路还长，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可能。她昂起头，再过十来天，她就是T大的毕业生了，仍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

　　苏卿没想到末了还是欠了他的人情。在拿到毕业证书前一天，九零三所给她电话。其实她已经做好去创业公司闯一闯的打算，但爸爸听说九零三，忙说这个好。他终究是上一代的人了，对于一个安稳工作的渴求是苏卿永远难以体会的。至少，让他高兴吧。

　　打电话通知要寄材料的女人，听声音是四五十来岁的妇女，不经意间问道：“你和庄所长认识？”

　　苏卿“啊？”一下，对方忙说起别的来。

　　在院系散伙饭上，她愈发思量出其中的意味来，却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知道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吗？

　　散伙饭上，男生比女生更容易动感情，蒋维已醉得一塌糊涂，把班里的男生一个个抱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苏卿有点要笑，他顺利保研本系，宿舍楼都只需要从楼上搬下去两层，未来三年还在这熟悉的环境里，他有什么好哭的，倒是其他远走国外的同学，一个个笑呵呵地对未来充满希翼。她再定睛一看，出国的也不全是在笑，因为她居然看到向来豪迈地大叫“我要去灯塔国”的董辰辰，紧紧抱住蒋维嚎啕大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再是不喜欢喝酒，在这样的场合，苏卿还是架不住劝酒，喝了有两三瓶啤酒，脸颊上的热久久散不去，双眼略微模糊，在一片朦胧中，她掏出手机，心里七上八下，虽然他几次都让她很尴尬，可终究帮了她不少，道个别总是应该的，不为了别的什么，只为了自己安心，于是找出那个存起来的号码，打出去。

　　接通了，那头没有声音。

　　她又心虚，从没有主动找过他，“是，叶先生吗？我是苏卿。”

　　“嗯。”一声，辨不明他是不是在忙，是不是不耐烦，是不是被打搅。

　　“我明天要走了，想跟你说声谢谢。”

　　“不客气，我也没帮到什么。”他的回答短促，于是苏卿断定他在忙别的，像他这样的人，晚上八点半能忙什么呢？

　　电话又沉默了，苏卿只能先挂掉。

　　道了别，心里似乎好过了些，又好像堵得更厉害。

　　整幢宿舍楼都是大四女生住，到了这一天，已经空了一半。

　　苏卿只留些最后一个夜晚要用的东西，其余都打包好。洗过澡换上件宽松的白棉麻连衣裙，对电风扇吹。宿舍里仅剩的室友只有董辰辰，她倒好，到了散伙饭的最后，死死抱着蒋维，怎么都解不开来，两人都醉倒了，被几个男生送去医院，救护车上没位置，苏卿没能陪得了。谁也没想到散伙饭上还能来这么一出。董辰辰那点小情绪藏得还挺好，苏卿为她感到一丝甜蜜的苦涩。

　　十一点二十，去了医院的男生打来电话，说他俩都要在医院打点滴，辅导员陪着，让她别担心。刚挂断，另一个电话打进来，叶念先。

　　苏卿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接听。

　　“出来。”

　　苏卿又看了看时间，有点犹豫。

　　“出来。”他还是那样不带征询。

　　披上件薄针织衫跑出去。

　　黑色的越野车在宿舍楼下发出低沉的轰鸣。苏卿坐上副驾驶，才发觉自己的长发还没有干透，散出点儿洗发露的味道。叶念先穿一件白衬衫，下端系在黑色的西裤里，颇为正式。

　　“开了个长会，十点都没结束，陪我填个肚子。”他说得很自然，苏卿却突然感觉胸口得没那么堵得慌了。她迟疑地看了眼宿舍大门。

　　“放心，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他笑道，发动汽车，转眼就在曲折的胡同里随意穿行。

　　苏卿惊讶于这个点儿，在这样市井气息浓厚的胡同里，居然还藏着一家日式氛围甚浓的居酒屋。穿和服的女子一看到他就领着二人进了个独立包厢。半卷的竹帘外，枯山水庭院被明净的月亮遍洒银光。

　　两人对坐在一张矮几两端，比普通餐桌更低矮窄小的木几只是放食物的地方，几乎不构成阻断二人的障碍，苏卿觉得要是身体往前倾，就会碰到他，于是能听到他的呼吸。他的长袖衬衫袖口直卷到胳膊肘上，露出宽大的手腕。他的手指节分明，很好看地握着筷子。

　　“要回安临城了？接下来去哪儿？”

　　“九零三所。”苏卿抿一口茶水，抬头看他，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否帮了忙，却只是徒然。

　　“去哪个实验室？”

　　“弱电实验室。”

　　他点点头，又觉得不太对，“这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和你专业是一样的吗？”

　　苏卿有点局促，“去弱电实验室做实验员。”

　　叶念先有些诧异，“实验员？你是去工作？”明明吩咐下去，从九零一调剂到九零三。转念一想，自己当时暴怒，把孙所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来让调剂的时候又说得轻描淡写，孙所长不敢再惹怒他，就随意把她往哪儿一塞，也是可能的。

　　“我……”她无奈地一笑，酒窝隐约可见，“我想考九零一来着，没有考上，又过了所有学校研究生调剂的截止日期，还好九零三有工作的位置给我。”抬头看他，“挺好的，回去陪陪我爸。”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吃得很少，一小块生鱼片放进嘴里，无声无息地咀嚼，嘴角一直向上勾，是很柔软的弧度，一瞬间他好像漏了呼吸。转头望一眼庭院，白砂石被扫成流水的形状，配上素白的月华，蓦地想起那一句，今晚夜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