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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夕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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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弱的指尖轻轻划过如水的月华,到底留不住须臾的清凉。迎迓月辉的执念一如信仰那人的坚持,谁知,月明星稀,漫过昨日再不只去向何方的年生,漫漫漫漫地从唏嘘喟叹中流淌
璟鸾脊梁笔直地跪在那人身前,低眉瞧见胸前的夜明珠,不以为美,反觉甚是碍眼。动身前往安窨国之时,就怀着必死的决心。
否则,她不会在定南王妃蹙眉摔门的时候依然朗声道:谢主隆恩。
否则,她不会在抵达安窨王宫的第一日就不顾礼数地上请速速成亲。
否则,她不会在合卺之时倏然跪地用簪子抵住自己的脖颈。
否则,她不会答应安窨国君以后半生的那个秘密易龙骨。
安窨国君。南风昱。杀兄夺位的枭雄。
都不重要了,此生,为自己活这一回,就够了。
那青紫龙袍加身的少年,默不作声,缓步走近。璟鸾只觉他每走进一步,心中便愈渐紧缚。那人端起璟鸾只泯过一口的凉茶,慢慢倾倒在璟鸾身前,随意地打量着璟鸾的神情,最后将瓷杯猝然摔碎。单指挑起璟鸾的下颚,轻蔑一笑。
“你知我在,也敢将那些话说出?呵,进宫之前恐是心就死过一回了吧。”
——我不愿自己伤心。
——我不会由着性子孤注一掷。
——既懂得就该舍得。
——这茶果然好苦。
念及方才消失在迷离月夜之中的蓝色背影
念及这背影将是对那个人余年回忆的最后一瞥
念及这最后一瞥也终将于自己的哀喜没有半分关系
“方才,已经死过第二回。”
南风昱突然指尖用力,曼声道:“那就再死第三次吧。”
经纬彩丝的绸缎撕裂的声音和年轻女子歇斯底里的惨叫划破了夜空,在万籁俱静里显得尤为突兀和无助。随着南风昱一次次上扬的手,无数的绫罗碎片散落在凉亭里。他似乎并不急于占有她,只是将她的外裳一点一点扯破、撕裂、扬散,似乎很享受璟鸾精致的五官上变换了数次的神色。
平静,失措,羞怯,惊悚,再恢复淡然。
这需要几次心智转换,而对于璟鸾确是死过第三次了。
他的指尖忽然划破她衣衫的那一瞬,璟鸾被这忽然的一幕袭得手足无措的呆跪在那里。待到南风昱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自己身上,那种私密接触的瘙痒和突兀,她只觉过往二十载从未有过这样的怯弱。而当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心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悚蓦然涌上。那是死亡所不能比拟的恐惧。是的,她在怕,她死命地拒绝他,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指甲陷进南风昱的臂膀里,鲜血蔓延出来,开出绯红的艳丽,煞是讽刺。
我不管你是什么国君
我不管跟你做过什么交易
我不管你是否握有生杀大权
我什么都不管,你滚,滚!
她几近疯狂地挣扎着。心里既不是母妃也不是迦蓝。
谁都可以,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忽然她无意中又看见了那颗闪亮似乎聚集一切璀璨的夜明珠,毫无悲喜地闪耀在胸前,所有的怒气和恐惧一瞬间散了,尽了,消失了。
她平躺在冰冷大理石上,看着匍匐在自己身上的南风昱明黄夹紫的龙袍,凉亭上象征荣宠的琉璃,满地华贵的碎片,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安窨国的宫殿,不是中原的定南王府。
自己是异邦的和亲王妃,不是荣宠一世的嘉琸公主。
母妃和父王还有别的儿女,中原的公主何止万千。
迦蓝和菀儿此刻恐怕“执手相看泪眼”相拥无言,只是“唯恐相逢在梦中”吧
所谓的不惜一切反抗
凭什么反抗?能反抗什么?
最重要的是,有什么“一切”可以“不惜”?
璟鸾呵璟鸾,你说你有什么可以不惜?!
此刻她通身的华裳已经细碎,只有殷红色牡丹抹胸和丝薄纱裙裹身。通透白皙的肌肤暴露在深夜潮湿的空气里,在呼吸,在哭泣。
她忽然笑了,嫣然地款款望向南风昱狐疑的深邃重瞳。抬起指尖移动到身体一侧,将抹胸侧处的扣子,缓缓地解开,每解一个,笑意就加深一分,眼神就温柔一分。待到所有的扣子被系数解开,抹胸只是虚盖在她身上,冷风穿过缝隙,一丝一丝蚕食她心里最后的温度。她终于死了第三回。
双臂轻佻地环上南风昱的脖颈,媚而不妖地盈盈笑语一字。“请”
南风昱惊悚地停止了肆虐,瞳孔收紧,一瞬亦不知今夕何夕。
仿佛记得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个艳装女子被自己这样压迫着,平躺在冰冷的宫殿里,也是这样决绝地笑着,也是将自己的抹胸解开,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你想到的么?”
仿佛是最想忘记的梦靥也是最想铭记的甜蜜
是温暖世间光束也是穿肠的鸩酒。
不要!不要这样折磨我!
他狼狈地大口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爬起,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南风昱走之后,璟鸾还是久久地躺在那里,脑海中出现无数的片段交叠闪现。小心翼翼地流出眼泪,从眼睑里一点一点溢出,流过皮肤的触感,冰冷在呼啸的夜风里。
缓慢地爬在地上,一点一点捡起散落的碎片,死死地护在胸前,好像抓住生命最后一丝一丝。她忽然觉得有一种感受,从小都没有经历过的感受,一点一点占据了胸腔,占据了思维,占据了一切。
那种感受叫做————委屈。
所谓委屈,就是明明没有做错事情依然要受惩罚。
所谓委屈,就是受到了惩罚之后没有人可以倾诉。
所谓委屈,就是明知没有人可以倾诉还是无休止地忍受下去。
这委屈偏偏是她自找的。璟鸾将抹胸一点一点扣好,紧紧握住那几次渡她的夜明珠,对自己说:你这是活该!以后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步履坚定地迈向自己的寝宫,一步一步,永不回首。
一个人若死过三次还未死,那她就再也不会死了。
南风昱踉跄地奔了凉亭出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快点离开那个将自己抹胸解开的女人,逃离那个三年前的噩梦。沿途的侍卫宫女跪了一地,三称吾皇,只觉这声音好熟悉,也似三年前的山呼万岁。
三年前的昭然殿内,南风昱还是王子的光景,已是王的兄长南风摹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腔,邪气地笑着说:这女人,你拿去,这天下,你也拿去,我的命,你却拿不去。那时的南风昱身下是一个叫婼兮的女人,一个被称为王后的女人。南风摹嘴角的血丝还未干透,人已经笔直地倒下去,目光还死死地瞪着南风昱。婼兮明眸璀璨,巧笑嫣然,将自己的抹胸解开,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三日后
先帝南风摹被追封明帝。
王子南风昱接任为昭帝。
王后却依然是王后,只是明帝王后变成了昭帝王后。
而今,居然又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婼兮呵婼兮,一个你还不够么?
是巧合么?与那个中原女子合卺之时的约定本是无意,现在看来,是注定么?
划破黑暗的光熙明媚了三次,璟鸾都未从寝宫里踏出一步,也未下榻一步。直到绿衣侍婢低语“沈公子一行要回返中原”的时候,她才吩咐把桌上的锦盒,带给菀菀,再带一句话给沈迦蓝。
只有璟鸾知道,这锦盒之中只是一支普通的毛笔,只不过那是迦蓝为菀菀试毒的毛笔。也是她身上最后一件中原之物。
忽然只听依稀传来“吾皇万福”的请安声音,语音未落,南风昱已经一把挑起榻上的床纱,微微一笑,摈退左右。似乎三日前的那一夜只是一场梦幻。
“听说你三日都没有进食?”
璟鸾还未答话,只听“王后再赐珍珠翡翠白玉汤给嘉婥王妃”,依然是那绿衣侍婢双手捧上一青瓷碗具。璟鸾一笑,接过,扬袖一饮而尽。绿衣女子碍于南风昱,匆匆离去。
南风昱竟径自伸向璟鸾的胸前,她也不惊讶,只见南风昱拽出一方手掌大小湿漉漉的海绵,俨然是方才的汤水,她竟一滴未喝。
南风昱挑眉一笑“中原的女子都这样狡猾么?”
璟鸾回她一笑“中原的女子都这样怕死。”
那汤水里不是别的,只是多了一点砒霜而已,银针试毒,怎会不知?但王后赐予的药膳谁敢不喝?用什么毒不重要,你识穿与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与否都要死。这是安窨国国度的另一个奇特的原因吧。
昭帝昱林后宫之中只有王后,任何妃嫔册封不出三日都会自尽。
所以璟鸾三日之内佯装落魄,滴水未进,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南风昱在身边的这一刻,那样她便有一丝生机。
南风昱知道,什么都知道。
婼兮,你这是爱我还是恨我?
璟鸾忽然拽住南风昱的衣袖,扯了一下。
“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