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季》兵马司

3、掐起来啦-3

　　他们聚居的院子，因为正中的院落铺着错落有致的鹅卵石，而落了个“石子明堂”的别称，用德钦公公的话说，苏家祖上也曾阔过，想当年，苏家这个四合院，可是请了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木匠，好酒好菜招待着，精工细作，那梁上的牡丹、合欢、鹿儿、小狮子，模样异常灵动，各屋窗棂上的图案雕工，不是平常匠人的手笔，这可都是宝贝……
　　德钦公公是个老木匠，一个老光棍，在族里辈份高，大人小孩都得称一声“小太公”，不过大人叫小太公的时候，骨子里却透着份戏谑，都说小太公有几分“癫”，村人说的癫，那大抵就是脑子有毛病，不合时宜。所以他说归说，听得人听得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究其实，对于现时的人来说，眼跟前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才最紧要，祖上阔没阔过，跟时下的人没太多关系。那些年刚刚宽裕，虽然不再为着吃饭二字天天两眼发绿，可花儿朵儿的事，还不是人们有余暇关注的。
　　钭家在这个三进的院子里，是少数民族，孩子们也不清楚，为什么几十户的苏姓中，突然冒出来这两户姓钭的，没人问，也没人特意去关心。就觉得他们一直在，天生天长一般。钭玉禾家是其中一户，在西头偏院的犄角上，两间延伸出去的耳房，比正房和厢房都要阴暗狭窄。
　　苏平春领着弟弟妹妹穿过幽暗的弄堂，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一把嗓音低低地哼唱：“离别了青龙山去往寒江，忆往事不由我羞愧难当……”声音断断续续，偶尔停下来推敲曲谱，显见还比较生涩。
　　苏平春还站在窗外听，三个小的已经按捺不住，欢叫一声“玉禾姐姐----”，小狗似地连蹦带跳，扑进屋里。屋里灯光暗淡，一个女孩子侧身坐在床前，一身浅色的衣衫，听到叫声，转脸微微一笑，如云破月开，霎时满屋生辉。
　　玉禾伸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锦素，一双手抱了个满满。锦绣虽然腿长跑得快，却没落着钭玉禾的拥抱，在刹住脚的瞬间，顺口大大赞叹：“玉禾姐姐，你笑起真好看呀――”
　　玉禾朝锦绣浅浅一笑，却把锦素抱起来放在膝上，掂了掂：“小素长个子了吗？好象胖了点。”
　　锦素往高里比了比，认真地回答：“长了，长了这么一截。”
　　调皮鬼苏平夏：“我妈说，猪崽乖，长得快，不象有些人，光吃饭，不长肉。” 说完还不忘冲锦绣做了个鬼脸，锦绣十四岁，已经开始显身条，当然不会同锦素一样，还带着婴儿肥。锦绣一天下来，处处受磕碰被挤兑，一张俏脸红了白白了红，却有事要求着人家，不敢象平时一样刁蛮泼辣。
　　玉禾撑不住一脸笑意：“是吧？对哦，小素一向乖。小素小夏，我才着家，你们怎么就晓得了？干爹干娘都好吗？你哥好吗？”
　　平夏这捉狭鬼冲着窗外挤眉弄眼：“我们不晓得，可是有人晓得。”
　　屋外的苏平春眼看藏不住，咳了一声，稳着脚步踏进屋来。
　　钭玉禾笑不可抑：“我说一帮小鬼怎么突然跑我家来了，他们不是最怕那两付太公太婆像么？一到黑天，都缩手缩脚地不敢走，原来有你大鬼撑腰。”
　　钭玉禾说的太公太婆像，是说挂在堂屋的苏家祖上的画像，也不知哪代太公太婆，穿红着绿，用的又似西洋画法，又似中国画法，据说是当过官的，也不知是翰林还是举人。总归，这两个纸上的人，因着院里大人常拿他们吓唬小孩，动辄就说，太公太婆看着咧，都记着帐咧，哪家小孩帐记满了，太公太婆就从纸里出不，找他算帐来了。至于怎么个算帐法，谁也没个准话。正因没个准话，更让人心理惴惴，弄得一院的小小子小丫头，不敢正眼瞧一眼画像，绕道而走。非得图近道从那儿过，也拿袖子掩着面，狂奔而过。至于夜间经过，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其实才刚在天井里几个孩子你来我往说得热闹，还真没想到太公太婆这一茬，这回听玉禾说起来，才醒过神来，只觉得后脖梗发凉，不约而同地往苏平春身后缩了缩。
　　苏平春没有接话茬，却说：“刚才你哼的是什么？怪好听的。”
　　钭玉禾忙起身让座，又把手中的纸页递给苏平春：“戏班准备排新戏，‘三请梨花’，我叫人给抄了谱，就是看不明白，只好死记硬背，央人唱一段，我学着唱一段。”
　　锦素凑过去，见是白毛边纸裁出来的小孩子练毛笔字的字帖般大小的一撂，密密麻麻抄着许多字。锦素还没到上学，不认字，只好拿眼睛瞅着哥哥，似从他脸上能瞧出字的意思。
　　锦绣和平夏也凑过去，却是学校学过的简谱，锦绣总算找着机会表现，忙举手：“我会我会，学校学过。”苏平夏怀疑地：“锦绣你可别瞎吹牛吹破胆，我们一班的，你学过，我怎么没学过？”
　　苏锦绣趾高气昂地：“哼，你们男生，音乐课的时候根本不听，所以你不会，我会啊。”她满怀期待地看向钭玉禾，后者正拿眼睛瞅着苏平春，苏平春一颔首，钭玉禾便把手中的本子递了过去。
　　苏锦绣指着自己大出风头，拿过来一看，却傻眼了。她学校学过的，无非是视唱练耳，最简单不过的几个音符。钭玉禾手中拿的，却是当地流传一个剧种，叫做“婺剧”，那是一个从南曲流传过来的古老剧种，古色古香，充满上滑音下滑音，各种花腔和复杂的装饰音、小转调，专业学音乐的拿到手上，也未必唱得准，何况她一个小屁孩。
　　苏锦绣却是个有小聪明的，从小耳熏目染，听多了戏，对照着简谱，再瞎估摸记忆中那些零碎的片段，咿咿呀呀居然唱了个五分准。这五分准听在别人耳里还不以为然，听在钭玉禾耳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苏锦绣断断续续，哼哼唧唧，唱得支离破碎，满心指望有人出言让她停下来，她就可以结束这番痛苦折磨。哪料钭玉禾走神，苏平春又不说话，以为自己弄巧成拙，又羞又恼，顿时卡在半空中，再哼不下去。
　　苏锦绣这边卡了壳，钭玉禾才回过神来，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钭玉禾幽幽地道：“你们学校里什么都教？真羡慕。锦绣你真聪明，唱得真不错。”
　　苏锦绣受到鼓励，大着胆子确认：“真的吗？玉禾姐姐？真觉得我不错？”
　　钭玉禾失笑：“自然是真的，锦绣，你确实不错。”
　　苏锦绣不由欢欣鼓舞，得寸进尺：“那我可以跟你学戏吗……”
　　钭玉禾被小女孩的热情所感染：“当然可以，或者，你教我识谱，我教你唱戏，你看这样好吗？”
　　小女孩被心中的偶像所尊重，登时喜得双颊粉红，一双眼睛灼灼闪亮，拼命点头：“嗯，嗯，好，好。”
　　锦素高兴地抱了下玉禾，从她膝盖上跳下来，搂住锦绣，一高一矮，搂在一起，蹦得东倒西歪，扭头跟两个哥哥笑：“这下锦绣姐姐不用哭鼻子啦。”
　　苏平夏摸了摸鼻子：“哥，你确定玉姐姐明白那鬼丫头的意思吗？”然后又忍不住自己抢先问玉禾：“玉姐姐，你真要教锦绣唱戏啊？”
　　钭玉禾被弟兄两个的眉眼官司打得一阵迷糊：“是，锦绣基础不错，说不准是那块料……”
　　苏平春打断弟弟的欲言又止：“平夏你先送锦绣回去，锦绣你一晚上没吃东西，也该饿了吧？”
　　锦绣心愿达成，心里的石块哐嗒放下，被苏平春一提醒，果然饿了。可是想到下午跟母亲那一场大闹，又磨磨蹭蹭不肯回去。
　　偏偏苏平夏还刻薄道：“那你总不能整宿不着家吧？饿不死难道还冻不死你的？”弄得本来已经开步走的锦绣又扒在门口唧唧歪歪。
　　苏平春喝住弟弟：“你带她去咱家，叫妈给她点吃的，再跟她妈说一声，就说她晚间要跟锦素睡。我跟玉禾说两句话，很快过去。”
　　好不容易把两小打发走，搂着锦素回身坐下，见玉禾一双黑是黑白是白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瞅着他，突然间失语。
　　玉禾失笑：“大哥你还这样，别人盯牢你的眼睛你准说不出话。”玉禾把凳子拉到他跟前儿，挨得近近的，继续瞅，“我要看看你会不会脸红脖子粗，冷汗哗哗哗的……”
　　苏平春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不点锦素已经咕唧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搅得苏平春撑不住，一个手指鬼使神差地弹上了玉禾的眉心，玉禾愣了一下，手捂住眉心，笑意渐渐从唇边漾开，直至眉梢眼角。
　　苏平春掩饰道：“小孩们在的时候，端着架子倒还挺象个姐姐，小孩们一走，你就成小孩了。”
　　玉禾乐：“可不是么，你是老大，我在你面前端什么架子。”伸出手指也在锦素脑袋上轻轻崩了一下，“小素素你知道么，你哥小时候长得可瘦小了，成天病兮兮的，老要干娘抱着，你姐姐我那时候就跟小素素一样乖，长得又白又壮，整天活蹦乱跳，吃得好睡得香，我就想，我比他大，当然我是姐姐，于是整天追在他屁股后头，要他叫我姐……”她想想，出会儿神，“那会子，可真开心呢。”
　　苏平春微微笑着，跟着她的叙述也缅怀旧日时光，他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地捋着锦素齐耳的头发，仿佛那是多年前那位跟他同龄的另一位小姑娘：“可不是，我妈也常念叨以前那些事儿，她说，”他抬头看了玉禾一眼，“她说小玉长大了，出息了，可是也生分了。”
　　钭玉禾斜着看他，不再说话。苏平春也不退让，一直盯着她看，似要从她眼睛里看出话来。两人跟斗鸡似地僵持了半天，锦素开始的时候尚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觉得有趣，渐渐乏味，打了个哈欠，趴在兄长的肩头睡着了。
　　钭玉禾双手抱膝，脑袋怕冷似地埋在双膝间，――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也这样，那时候人小个矮，蜷在椅子上像小动物似的，如今长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再做这样的姿势，更显得弱小可怜。
　　苏平春看玉禾那姿势天长地久的，似永不再开口说话一般，只好先开口打破僵局：“你可是吃我妈的奶长大的，就跟我们家人一般，到底是怎么，就跟我们家人生分成那样？”
　　钭玉禾仍旧斜着眼睛看他：“你不知道？”
　　苏平春：“不太清楚，有点知道。”
　　钭玉禾：“那为什么之前不问，之后不问，今儿个突然想到问了？”
　　苏平春被她两句话噎得，只得放弃：“好吧好吧，你不愿意说这个话题，我不问，先说今天的事，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