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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未充其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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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薄暮。
钟繇停下笔,端详着自己刚刚写过的竹简,手略微有些酸痛。他想在闲暇之余完成这卷书,但却总是静不下心来。
去年他从关西回来,便建议公达将他的“十二奇策”都整理出来。所谓“十二奇策”这个名字,也是钟繇起的。虽然荀攸不甚满意,但他也没有想出其他名字来。
“也罢,权且练笔,免得你又将被子划穿。”[1]
公达的字的确并不好看,端正但没有美感,四平八稳地占据着熏黄潮湿的纸张,有时则会变得狰狞起来。
他持着书简去问荀攸,但主要还是西凉的战事。
那天他看着杨阜虚弱地受封领赏,沙场上余下来的残躯摇摇欲坠,眼神的斗志仍未缺失。马超已败,但张鲁……如果马超去投奔张鲁呢?
马超是在钟繇去讨张鲁之时反的,故钟繇一直对于马超为乱有所关注。只是魏公一直没有对自己表态过——他不禁担忧起来。
他听说建安十五年时周瑜便有取蜀地之心,而如今刘备也不甚安分,虽说有传刘备已死……?但愿如此。
他绝对不会忘记那个人。刘备的人主之风也许可以和魏公相比。虽然他从未见过刘备,但帝都的消息中总是夹杂着“暴戾无度”……的传闻,但这种模板同样适用于张鲁、马超、孙权等流寇。
就像那年孔璋一篇漂亮的徼文似的,孔璋的才华可谓是令人叹为观止,但袁氏也照样悄无声息了,那仅仅是作为辞令,,只不过是上下优劣之分罢了。
他又想起他的诗来——沉沦众庶间,与世无有殊。纡郁怀伤结,舒展有何由。
沉沦众庶……似乎自从今天见了朱建平之后心情便一直极其低落。公达的眼神从来没有那般郁郁过,他也免不了开始思索这些问题,公达,自己,还有魏公。
老冉冉其将至兮……
他静静地站在荀家门下。
“钟大人?”穿着朴素深衣的女子行礼,“魏公大人传公达,方才出去了。”女子沉吟道,早已习惯了的样子。
“这样……”
“适儿在练书法……”女子狡黠地笑了,竟有几分类似于荀攸,“钟大人既然光临寒舍……”
荀适尚总角,本无甚心研习书法。见钟繇来也不怎么拘于礼数,缠着钟繇写字。荀攸对其宠爱有加,几乎到了放纵的地步。记得上次他诵孟子——“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则苗槁矣……”
“天油然……”公达轻声提示道,微微皱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那时亦在座的自己。
但荀适还是很聪明的,“钟大人,父亲大人说您要来。”
“是么?”
“公达大人的确在等您,”名为阿鹜的女子收起笑容,切入正题,“大人今天一直在写……关于王事。”
阿鹜喜欢将公务称作王事,大概一直有“王室糜盬”之怨,何况这些素来这些公达是从不诉诸家人的。他在写什么?西凉?复议肉刑?
钟繇接过茶来,勉强地笑了。
“那我在外边待他,多谢夫人了。”
荀适掀开门上毳毯,腊月寒气冲进来,钟繇却并不觉得寒冷,他倏忽想起那年在官渡的情形,现在说起,是后怕么?
“元常叔叔,适最近读了飞将军的传……”
“适也想做飞将军!”
钟繇惊讶地抬起头来,他也许早应该知道这些的。“太史公文堪世表……”
“跟司马迁没有关系!适……”
“适儿可还记得‘人而无礼,不死何俟?’。”阿鹜冷冷地打断了荀适的话。荀适还想辩解什么,但喉头的话语又仿佛被冻结了一样,生硬地走到桌前,却只是望着书具。
虽然钟繇觉得阿鹜的话的确重了些。
“公达。”
荀攸回头,华歆快步上前来,略带着倦色。
荀攸和华歆也算是旧识,中平时,何伯求还揶揄他,笑问何谓龙首。如今他也成了尚书令大人,不知道还有几人知晓“龙首”?
“子鱼……?”
“方才魏公有没有说到江东的事情?”
荀攸以为他应该明白现在重要的是西凉而不是江东,外面城中庶民口中更责詈的是马超而不是孙权。
“江西空虚,合肥以南惟有皖城?”[2]
华歆点头,他曾经在江东,被孙策拜为上宾,又为孙权所留。荀攸对于这样的君子自然要承筐是将,虽然“华独坐”这个美称令元常忍俊不禁了许久。
于是华歆看到了荀攸眼中掠过的一丝笑影。
“荀君听过‘石头城’么?”
“孙权近几年新营的?……”
荀攸生硬地将“礼数上”这三字压了回去,若是这样,岂不更有“尊王攘夷”之理了!但东吴历经三世,国险民附,又获得江左大族的支持。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现在也可以算是与曹公南北分治,与其在江东问题上进退两难,倒不如西凉来得实际。何况自西凉可以入蜀,听说那个已死的皇叔又在天府复生了。
但他自信不能说服这位行之以礼的君子,便只是补上一句,
“至于江西,想必还是有‘坚壁清野’的道理吧!再说当年徐州之事子鱼大人也不会不记得吧?”
荀攸自己当然不会忘记,但华歆又怎会记得。
荀攸也同样不会记得令君的话语,令君那时尚且年轻,话中甚至有几分怒气:“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威罚实行,现在想起来,魏公从那时起,还是令君从那时起就……
“荀君所言甚是……”
华歆沉吟道,却也没有再说下去。他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荀攸将江东比作徐州未免有些过于乐观,他有些闷闷,那个少年的影子却再一次飘了出来。
他对着自己行子弟之礼,俊秀的脸庞上难以掩藏住童稚的笑意,华歆都不大记得那个时候他有没有加冠,但还是自顾自地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故讨逆将军孙策。但自那时起,华歆似乎就明白自己也许只是一个长者,受人尊重,有礼有止。
荀攸看着华歆远去,风中渐渐夹杂着细细的雪末,回过头去,渺远的地方还有梁鹄笔势雄健的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