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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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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辉当真没有来找琳琅,也不知纪恒是否把琳琅的话告诉给了他。自然,那指环也就无从收回了。
琳琅坐在办公桌前,下意识地抚了抚指上指环勒出的环痕。面前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了,还是满满的一杯——她有点走神。
纪恒从总经理办公室与外面隔断的玻璃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当然,这扇玻璃墙是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决计看不到里面的那种。所以他可以毫无忌惮地,放肆地打量或者说是监视舒琳琅。
她又走神了。这段时间,她走神的频率是每十分钟两次,奇迹是居然工作没有出错。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那里面,是舒琳琅还给他的那套玉饰。其实倒是存了送她的心思,倒不图别的,就是觉得她戴着好看。虽然有点贵,而她又不同于他过去的那些女友。什么都没发生,就送人这样贵重的玉饰,他的朋友们知道一定会笑他。
不过他还是觉着值得的。一来,是因为她的气质,实在配那套玉饰。二天,也是为了他曾对她,有一瞬间的比较纯洁的情感。虽然只是一瞬间,而已。人年纪越长,纯真的情感越少,简直比熊猫还要珍贵。
他也开始走神了。
行政部经理胡菁叩叩门,惊散了他的思绪后,才笑嘻嘻地走进来,她是个年轻的女子,精明干练。
“纪总,这次的秋游活动安排好了。”
“哪里?”他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
“长江三峡。”胡菁还是很快活,他却眼前一黑:“不要!我刚从三峡回来!该死的你又要我陪着你们再去一趟么?”
胡菁故作失望,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都没有去过。而且,听说今年秋天就要蓄水到123米左右呢。我们要再不去,以后可看不到幽深的峡谷原貌了。纪总,这可是真实的沧海桑田啊!”
沧海桑田?
那个游轮上相遇的女子,曾经说过:“我们只是凡人,却何其有幸,竟然在这短短几十年的生命中,也看到一次沧桑的变幻。”现在想起来,他简直要疑心那个舒琳琅才是真的——灵秀的、缥缈的、披着菊香夜露而来、带有仙鬼之气的三峡女子,而不是外面这个有些失神的海归+OL。
胡菁观察着他的神色:“纪总,舒助理是三峡人,她说可以带我们去看一些寻常旅游线路不会有的好景点,大家都很企盼呢。”
“她是三峡人?”
纪恒一惊:也是。她从来没有跟他谈起过自己的家乡籍贯,她的档案上应该有,不过他没有认真去看过。
突然间,对她的一切有些好奇,不由得嘴角上扬,露出促狭的笑意:“好啊,咱们就去三峡,叫舒助理的爸爸妈妈招待我们,我们这么一大票上百人,能把她们全家吃穷!”
胡菁没有笑,试探地望着他,缓缓的、声音很轻:“纪总,你不知道么?舒助理从小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而她的父亲,也在五年前过世了。”
三峡之行,定在下一个月的第一个周末。
托当地的旅行社帮忙,很快包到了一艘小型游轮。虽说是小型游轮,但住宿餐饮娱乐设施齐备,甚至还有桑拿房,且足可容纳这一百二十多人的一个团队。
旅程由舒琳琅一手安排,自然也是忙乱了一番。由宜昌直到奉节白帝城,恰好是三天游玩的时间。最后一天的时候,按照舒琳琅的安排,船并没有直接返回宜昌港,而是泊在一个名叫归州的地方。纪恒草草扫了一眼,岸上半山腰里,一耸粉墙红瓦的古式飞檐映入眼底,他立刻认了出来。知道这个地方是屈原与美人王昭君的故乡归州,那古式飞檐正是屈原祠的屋檐。
虽是黄昏,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舒琳琅带他们去参观屈原祠,游毕已是晚上六点多钟,远处如黛的青山,在暮色中变得朦朦胧胧,一江大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
舒琳琅回头再看一眼祠内,叹气道:“为了修大坝蓄水,这座屈原祠马上就要搬到新县城去了,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忙着拍照去?也不肯用心看。历代所存的碑文也就不勉强你们看了,这祠内有许多珍稀植物,你们再不看,以后只怕看不到了。”
胡菁东张西望,拍拍天井里一架碧绿的葡萄藤,抱怨道:“哪里有什么珍稀植物哦?这葡萄、这松柏,看上去跟一般的树木有什么两样?”舒琳琅抿嘴一笑:“倒也是,植物无非都是绿叶子,长梗子,再珍稀的植物,断也不会象动物般长出茸毛来,做成胡大小姐的皮草披肩。”数天相处,无形中写字楼中那样戒备的微妙相处情形已大有改变,便是詹小桡都变得宽容了许多。众人哄然大笑,一齐涌出门来。胡菁拉住舒琳琅袖子,嚷道:“看看!你还来排揎我一顿!你倒找两根我们没见过的瞧瞧!”
舒琳琅笑着,俯身拨开石阶边一丛茂盛的野草,指着一茎特别低矮的植物,说道:“这个,就是很珍稀的植物了,是冰川时代遗留下来的。”
圆圆的小叶片,层层叠叠,倒象生的一朵朵的木耳。只是茎很特别,居然是一线铁褐色,衬着柔嫩丰厚的小圆绿叶,远远看去,便如是铁丝上生出叶子来。
她笑吟吟的:“喏,这是铁线草。铁线草,是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珍稀植物呢,你们看它的茎,不是寻常看到的绿色,反而是黑的,又硬又韧,是不是好象一根铁线样?”
众人一阵惊叹,围聚过来。她把铁线草给他们去传阅,向旁边看时,又失声叫道:“疏花水柏枝!这可是更珍贵的了!整个世界,只有三峡这段区域才长有呢!”疏花水柏枝?一直不语的纪恒心中一动。那个高唐村的夜晚,那个踏着月色菊露而来的女子,采撷的可不正是一株疏花水柏枝?这样古怪而又美丽的名字,与它那毫不起眼的外形当真形成极大的反差。
众人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她却毫不在意,蹲下身来,手轻轻抚摸那株绿色的植物,微笑着,嘴角有小小的得意:“就知道你们都以貌取其价值,小时候我们常常在江边糟蹋这疏花水柏枝,那时不知道它的珍贵,还把它当鞭子抽着江边的水牛玩儿,冬天看它枯干了,还弄来当作烧野炊的柴火,结果又湿又不易燃还冒青烟,烧了大半天米还是夹生的,气得明……”她脸色突然变了,话语一窒,猝然低下头去。倒是詹小桡奇怪地问:“明什么?明什么?”
她抬起脸,勉强笑笑:“明明,明明是半干的植物,怎么能烧得着?我那时候,真傻。”
真傻,一束看上去要死不活的疏花水柏枝,不是吗?
归州港的夜晚,繁星灿烂。
清凉的晚风徐徐吹来,纪恒深吸一口气,鼻端似乎还残留野菊淡淡的清香。夜色中沉默的群山,让他不由得回想起那个高唐村的夜晚。
而那个高唐村中如梦的女子,此时正缓步出舱。穿着普通的白棉睡裙,仿佛这夜空下徐徐盛开的一朵白色睡莲。
淡淡的星光下,他与她的视线相遇。
那一瞬间,纪恒仿佛停住了呼吸。
“你在做什么?”他突兀地问。
倒是她先笑了,礼貌地向他点头:“纪总。”有种恰到好处的分寸,甚至还比不上以前两人的熟稔。
长吸一口气,他有些恼怒:“你一直都是这么有分寸么?”她扬扬眉,淡淡一笑:“纪总不要生气,您要问我做什么,我告诉您好吗?”
“归州古城的对面,看到了吗?那些有灯的地方,是一个名叫莲花的村落。我出来就是想看看那里……那里曾住着许多……我少时熟悉的人。”
“你小时候住在归州城里吗?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以前你怎么从来不对我说你的家人……”突然有些语塞:她还是有露出端倪的,可作为老总的他,怎么连她的履历表都不曾细看?再者,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家的事?
“没有人了。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爸爸后来……因公殉职。我一个人,办理了他的丧事,又变卖了所有家产加上抚恤金一起,才凑够了出国的学费。在国外,打工总是很容易的,我就这样生存下来了。”国外的生存?他心有所触:国外生存是非常不易的,打工……他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但同学中也有去打工的,个中艰辛,实不是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没看到他的尴尬与同情,挺直背脊:“这些都是家事。所以,我想他们的时候,便会坐船回来看看。因为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落脚,所以我也不下船,只是路过时看一看。”
“对不起。”他的声音,不由得柔和起来,怜爱地注视着夜风中娇弱的白莲花般的身影。
“没有关系。纪总,您不用为我难过。我的亲人们,只不过换了一种生命的形式。他们都在天上,也许此时,便在看着我呢。”
三峡的夜空,是一种深远而纯净的暗蓝。满天的星星晶莹而灿烂,象是无数天使的眼睛,拔开天际的云气夜色,悄悄的、温柔地看着世间的一切。
他的手轻轻放上她的肩头,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我们不会忘了他们。可是,让他们,让那些最爱的人,都永远存在我们的心底吧。”
“琳琅,”他不觉中改了称呼:“你跟我以前遇到的女孩,不太一样。”
“是么?”她不经意地回头微笑,不落痕迹地错开他放在肩上的手:“世上哪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呢?纪总,每个人,都不一样。”
临走之前,她带他们去另一个景区,那里最吸引人的项目便是骑马。新修的马道,笔直宽阔,旁边野花高齐马膝,花大如盘,仿佛电影里画面一样美丽。
然而去的时候有些晚,所有的马匹都给游客租去了。看那些人骑在马上一副神气的模样,众人不由得艳羡交加。突然詹小桡眼睛一亮,叫道:“马!”一边已拦住了一个牵马的山民。
马是本地的川马,模样很是神骏。一身毛色白得象雪,身躯矮小然而四足有力,双瞳晶亮,微微打着喷鼻,一副野性未驯的样子。
牵马的山民很纯朴,告知说这匹马性子有些不听使唤,不是给游客骑的马,是自家用的。
但这些人哪里肯听,个个眼中冒光,只想上马背一展身手。
他有些担心,道:“若是不行,还是算了吧。要不然,谁先骑骑看这马到底驯不驯。”然而在场的男士们都在犹豫,再看女人们也是面面相觑,并没有人愿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倒是舒琳琅上前一步,大方地道:“我来试试,当是考验骑术罗。”纪恒脱口道:“不如我先骑……”詹小桡嚷了起来:“老总千金之体,总不能有什么危险吧?”众人也七嘴八舌地拦住纪恒,一边山民已扶了舒琳琅上马,她在马上微微一笑:“不要紧,让我试试,不行我就下来。”一语未毕,那马突然仰天长咴一声,撒腿便跑!
那山民起初还在跌跌撞撞地跟着奔跑,不多时便勒不住那马,被那马反借势一扯,缰绳脱手飞出!白马挣脱羁绊,蹄声嗒嗒,越发得意地奔得远了。
女人们都失声惊呼起来,胡菁拍着胸口道:“不会有事罢?我看这马跑得也太快了些!”却没有人敢答言。
他心头狂跳,口舌干燥,远远看去,只见她在马背上伏得极低,也没有呼救,看那骑马的姿势倒是不太生疏。但心里仍觉不妙,忍不住大叫道:“舒助理!舒琳琅!”她远远回首看他一眼,马旋风一般地奔向前去。他急得一颗心几乎跳出来,那山民却跑来歉意地安慰他:“别怕,这里的马道前面都是石崖,没有路再前行,我那马一定会跑回来的!”
果然,不多时,猎猎山风中,那马得得地跑了回来。他看见马背上的她抱着马颈,巨大的白色遮阳帽被吹到肩后,象是背着一扇磨盘,幸得被带子挂住了。
山民奔过去勒住马缰,那马非非地喷着鼻息,他连忙扶她,问:“怎样?”她从马背上抬起头来,脸色有点苍白,但神情还算镇定,缓缓地从马背上下来,轻声道:“蛮好的。”
语音未落,詹小桡已是窜上马背,得意地叫道:“那我就去了罗!”双腿一夹马肚,那马便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射了出去。
其他的女孩子放下心来,虽见马跑出去,却都不太在意,反而笑起来,道:“啊,看样子骑得真是不错哦。”
然而这一次,詹小桡却在马上大呼小叫,左颠右倒,到得最后,竟然嚎啕了起来,把众人吓得面无人色,却偏又赶不上那马。候得那马跑得一圈回来,詹小桡下马之时,帽子也歪了,满面涕泗横流,面白如死,众人把她扶到一旁,又喂水又抚背的安慰了半晌,她才迸出一句话来:“都怪舒琳琅!这马野得很,怎么都不说?先前我们问,还说,蛮好,蛮好。”
纪恒不由得后怕,低声问舒琳琅:“怎么你不怕么?为什么不叫我救命?”
记得问凤仪有次跟他玩漂流,那处景区水急是急了些,但浪并不算大,跟公园的戏水池相比只是多些野景。但她一路大呼小叫,半路上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逃走。他以前的女朋友们无不如此,在庭园里看见蚂蚁是要当恐龙叫的,看到蚯蚓是要当巨蟒怕的。他一直以为女孩子的胆子只有针眼儿大,或者假设都只有针眼大。
正因为此,方才他才会疏忽骑马的舒琳琅。
她俯下身扶起一株被马蹄踏倒在地的野草,头都不抬起来:“叫救命又怎么样?你们跑得又没有马快,这处马道也不能开车去追,怎么救我?我叫破喉咙也没办法,还徒然让你们笑话我。下来的时候,我的腿……何尝不是软的。”
“那你怎样?在马背上那样急,骨头只怕都要颠散了。”
“我伏在马背上,拼命地抱紧马颈子,就这样挨过来了。”她淡淡一笑:“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只要横竖没法子,我熬一熬,挨过来就好了,区区一匹马,有什么要紧。”
他有些震惊,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却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