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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日,潢龙果真没有上来。
陆翔在腾云殿书房内伺候,祭跃天突然搁笔,扬了扬手中的呈奏说:“真有人顺着竿子爬上来,盛赞平党乱安国基,潢龙不起,有如神助。”
陆翔不答,答不起。皇帝这么说像是对棠柯党乱的处置有所不满似的——明明是自己竖起的竿子,转身还要笑话别人爬。本是他镇住的“潢龙”,非要说成是游仙所为,让国人明白他即是那飘渺仙客,却不让国人说出来。
不知自己这样猜度是否正确,陆翔记得陆福鸥的话,皇上问了也不能提起;他还记得陆福鸥很早以前告诫过他,皇上指的东并不一定是东,皇上自己心里也明白,可就算真是西那也必须是东了。陆福鸥跟了三代皇帝,自有一套,陆翔只能慢慢学着,默默听着。
比如眼下,祭跃天这样评价呈奏,究竟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陆翔还需要揣摩一番。
“陆翔,今年的潢龙,注定是上不来的。”祭跃天看他一副没有听见的模样,特地点了名字,“我却以此斩了棠柯——你觉得如何?”
不,皇上并没有用“潢龙”为借口灭杀棠柯二族,皇上是依法行事。陆翔在心里念着,既然已经被叫出名字,那就不能继续沉默;可到底说什么才是对的,陆福鸥没教过他。
回想平日陆福鸥应付主子的伎俩,发现有些话看着别人说轻松,轮到自己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陆翔只得答道:“不才短见,下官只觉得,潢龙不起,对沿江百姓来说总是好的。”
陆翔躬身低头,看不到祭跃天的表情,只听他停了许久,恍然轻声道:“是啊,对百姓总是好的。”随即又转了口气,肃然地说,“棠柯权霸天下,功高越主,留下必为祸害……对百姓总是好的啊。”
一念到“百姓”二字,祭跃天的声音复归恍然,又有些迷顿,听上去不像是对别人说的,而是对自己。前后两个“百姓”放在一起,让陆翔觉得,中间那段肃然的部分都是祭跃天说给自己听的,那样的肃然是祭跃天给祭跃天的。
转而想起三天前在刑场上祭跃天对棠毓琳的那句凛然问询,到现在陆翔才明白,那是祭跃天问祭跃天的,想要阻断残留在心中的不切实际的想念,也阻断残留在心中的那个“祭默言”。
陆翔不了解党祸内幕,说不出棠毓琳是不是无辜;既然皇后都保不住,那棠毓琳这“隐后”就更没有理由被保住,舍弃棠柯就要舍去他,没有回旋余地——祭跃天一定就是如此告诉自己的。
想像陆福鸥那般巧妙地安抚几句,陆翔这才认识到他无能嘴拙,终究找不到巧妙的切入口。不过,祭跃天本就是自言自语,也不再求他回答,静了一会儿就说:“我想起来,陆福鸥说过你不通政事,不碍事,我和你说点别的。”
刚舒了口气,陆翔一边应着一边怕祭跃天提起其他难以回答的事情,头一次在主子面前想着能否先行告退。
“你小时常去那栎木边吗?”毫无缘由地,祭跃天提起早已模糊的过去。
陆翔想说是,又想起宫里都说那栎木不吉利,不觉犹豫,接着便支吾应声,算是承认。
“不过是前朝留下的树,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祭跃天看出陆翔的犹豫,表现出他本人的无所谓,“我是常去的,那时候总想去悦园玩,皇兄们总是拦着我,说我只配去栎木下面待着,等到登基了我才知道悦园里到底是什么样……我倒是没怎么见过你。”
陆翔知道悦园里有什么,那园子在前朝是给皇帝憩月赏花的地方,据说寒风中红花挂雪的风景独好,本朝便改造了一通,留为己用,更名悦园。陆翔没在憩月进去过,别的时节的悦园就只有绿森森的一片,中间夹杂着几块黑黝黝的石头,无甚趣味。想来祭跃天登基之后去看悦园也是这番模样,陆翔觉得他那时心里肯定满是失望。陆翔确实只在栎木下见了祭跃天一次,后来觉得被人发现了偷偷摸摸到不祥之地来,就没怎么停留过了。如实告诉祭跃天,祭跃天只是不明意义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知道‘栎’有何含义吗?”
陆翔不知。
“那是皇兄们嘲我,樗栎之材,不可用,不成器。”祭跃天说的词陆翔并不太懂,只知道是他自小被兄弟们侮辱耻笑,“棠参卿敏感,也不让我去栎木那边,说是自轻自贱,总要拉着我去别处……”
然后祭跃天的话断了,陆翔听见棠毓琳的名字,突然预想,以后侍奉皇帝身边,大概会经常碰到“棠毓琳”,不是三日前身首异处的棠毓琳,而是那个在栎木下与祭默言拉扯的“棠毓琳”,活在祭跃天的嘴上。
“我记得你上次说,本姓‘夏’,对吧?”祭跃天默了一会儿问道,也不等陆翔答复,“从今往后,你复本姓,名‘瀚笙’。”
本朝规矩,内吏入宫由师傅起单字名,在宫内被赏识便随掌事姓,若侍主有功,蒙圣恩赐第三字。这下祭跃天越矩以陆翔本姓赐名,陆翔不明其意,只得拜谢恩典。夏瀚笙夏瀚笙,这意味着从今天起,他也算个掌事,也能收些内吏随侍了。
“若再姓‘陆’,这几代‘陆大人’别说下面人,连我都分不清楚了。”祭跃天靠上椅背,悠悠地看着陆翔——夏瀚笙,“再说,这几天我总觉得吧,边上立着的还是那个陆福鸥,根本没换过人。”
夏瀚笙明白祭跃天的意思——他嫌他畏缩,嫌他避事,祭跃天不喜欢陆福鸥那“三代元老”般的圆滑世故。
名字就这样给换了,夏瀚笙觉得不出几日,“陆翔”这名字就要被整个皇宫遗忘了,连他自己都不曾记得过。“陆翔”带着那个表示陆福鸥的“陆”字,跟“翔”一起,坐到那灰蒙蒙的栎木下面去了。
“‘夏瀚笙’,”祭跃天念了一遍,露出浅浅得意的神情,又觉得不好,再说了一遍,“‘瀚笙’,来来来,项参卿的呈奏很有意思,你也一块儿看看。”
夏瀚笙自知不懂政事,他认定,内吏该做的,就是伺候好主子的衣食起居,让主子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