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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翔自知不懂政事,他认定,内吏该做的,就是伺候好主子的衣食起居。
入宫十二年,在福颐宫当了两年杂役便得了内宫总掌陆福鸥的姓氏,陆翔知道这经历早惹得别人眼红。跟了陆福鸥后依旧是个杂使内吏,但陆翔的起点比他人高了许多——陆福鸥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人,陆翔跟着他就等于跟着皇帝——每个人都这样想,他们不知道,冠上陆姓后的十年,陆翔看见皇帝的次数跟其他内吏没有区别,看见了也是远远的,绝没有近前伺候的机会。
而陆福鸥对他的重用又是有目共睹的。这位年近六十的内宫总掌私下里并不如对外那样处处都像个主子,他说话缓缓的,特别喜欢在句子中央拖一个上扬的长音,总喜欢问陆翔许多问题,听他对答,然后眯起眼睛呵呵笑,却不说究竟是对是错。陆翔过去就不清楚陆福鸥为什么会在死气沉沉的福颐宫里选择了他,现在也不清楚陆福鸥为什么杂使了他十年而没有让他更进一步。这其中必有深意,陆福鸥只笑不答,看着内吏们嫉恨,看着陆翔迷茫焦急,看着端坐暠殿的主人更替了两次,一切都像是逸散而去的烟云。
这样的陆福鸥突然说,该带你去见见皇上了,陆翔,咱们这就去。
今年的潢月才开始四天,正是潢龙潜江蓄势待发的时候,沿江官兵百姓上下一片紧迫,严防潢灾肆虐。最近陆翔从书房接过皇帝批复下来的呈奏都是送往几位建参卿那边的,可见沿江一代并不太平。在这个节骨眼上,陆福鸥说要引荐他去见皇上,言辞间大有让他准备接手总掌之职的意思。
说早也并不太早,陆翔听说当初陆福鸥当上内宫总掌时还没满二十岁;料理主子的起居,陆翔很有自信,就算主子是皇帝,但“总掌”这两个字听起来就不只是衣食起居,他还需要领导与控制,还需要一股从前没有的韧性,更别说像陆福鸥那种主子般的架子了。
陆翔也知道,想调理好如今内宫的关系,不懂政事是行不通的。
正向腾云殿去,半路上一位青色衣冠的官员迎面而来——陆翔细看发现他认得,刑参卿之一陈璧,司内宫惩处,前次锦宫里的柏主子出事,就是这陈璧来压人的。今天又在内宫见到,不知道又是哪个主子出了事。陆翔随陆福鸥停下,听那两人陆大人陈大人地寒暄一阵,又听陈璧合眼说:“这回棠柯党祸,眼看着皇后也保不住了。”
陈璧说的“棠柯”是卫国公棠勖一族与悦仪公柯晋安,前者是平前朝之乱时封的功臣,而后者是新帝登基立后时将柯皇后的父亲封入公家的,至今才过三年。照理说亲父作乱,后位必定不保,陆翔听陈璧的口气,这里说的“保不住”,怕是指性命了。多少觉得不公,柯皇后惧事,平时最多只是耍耍娇生惯养的小脾气,多是皇上稍一哄她,她便死心塌地地向着皇上了,不至参与到党祸阴谋中。这么说大概是这次棠柯两族罪孽滔天牵连太多,不得已才以柯皇后为戒,儆教国人。
陆翔内里一阵唏嘘,三人沉默一会儿才听陆福鸥低低地问:“那棠毓琳棠参卿呢?”
“皇后况且如此,何况是棠勖长子棠毓琳呢?刚才冯大人与我商议一番硬是让我来请示皇上,监斩棠毓琳的人选……唉!”陈璧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不像同僚们蓄着胡须,到此时也只能低头一叹。
“怎么着?皇上说什么了?”陆翔心中也有与陆福鸥一样的疑问。看陈璧的口气,似乎是他摊上了这种苦差事,毕竟是监斩棠毓琳,不是棠勖不是柯皇后,而是跟皇上自小长大、助皇上以不被重视的四皇子身份登基的棠毓琳。
陆翔也知道,棠毓琳的身份绝不仅止于此。虽然自新帝登基以来他没有随侍左右,但每当仪参卿棠毓琳留宿腾云殿时内吏们之间的议论声足以让整个内宫听见。新帝登基三年后的内宫称不上充实,柯皇后,再加上德龄、贤祯等几人,一片宁静祥和的局面;真正称得上宫闱轶闻的,大概就只有棠毓琳跟皇上之间的关系。陆翔听许多内吏对棠毓琳有个代称,“隐后”,说的是别看皇上表面对柯皇后一番宠爱对助他登基的柯家百般封赏,这其中真正出力的其实是卫国公,而真正协助新帝撑住江山的其实是这位“隐后”。
棠柯党乱,正是皇后与“隐后”的出身家族所起的乱事,牵连之下,皇上被迫舍弃柯皇后与棠毓琳——陆翔如此想着。连皇帝都没有办法挽回的事,国法严正;但想必无论是谁对着棠毓琳喊出那个“刑”字,都会让皇帝记上一辈子。
整个内宫都在传说皇上与棠毓琳之间二十年来至深的感情,共同经历的磨难与忍耐,不渝的追随与佑护,没有人愿意现在触皇上的霉头。要是轮到他陆翔监斩棠毓琳,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
“刚去皇上那儿问监斩的事,还没开口,皇上就说,刑期就定在两日后,棠柯两族都在一处,他亲自监斩。”陈璧说着,一副不能理解皇帝意思的模样,挑着眉眼向陆福鸥征求意见。陆翔也觉得蹊跷,亲自监斩,皇上他……忍心吗?
陆福鸥没急着分辨,先问陈璧皇上还说什么了,陈璧答皇上说毕竟是刑惩皇后,他不出面难免百姓猜度江山不稳之类子虚乌有的事。听罢陆福鸥更不提别的了,只是让陈璧去按皇上的意思安排就好,细想也没什么意思。陈璧告辞了他便领着陆翔去腾云殿,也不多说,连面见皇帝的规矩都没怎么交待便来到腾云殿西侧的书房门口。通报一番正要打帘子进去的空档,陆福鸥忽地转脸过来低声说:“就算皇上问了也什么都别提。”
陆翔知道他是指柯皇后和棠毓琳的事,指棠柯党祸,也有可能是指遇上陈璧的事。他不会提,因为他在宫中供职十多年,不懂政事却懂得插嘴政事的内吏没有一个能得到好下场。
况且他与少年时代的皇上有一面之缘,知道皇上是何种人物。只不过那时皇上还没为自己更名“祭跃天”,而名“默言”,幼年丧母,在棠毓琳的保护下举步维艰地生活在内宫深处,默默无言。
而如今坐在腾云殿书房内的青年已跟那少年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