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后宫各阶层分析》罂罂

31、背驰

　　他，怎么形容呢？太像河道里一颗棱角全无的灰色石头。第一眼看到我的刹那精湛眸光转瞬不见，想来已经修炼到收放自如的境界。见我跪下请安，他伸出手想要阻拦却硬生停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向他请安。还行，我像是演练过无数次般熟练。他沉默着双手仍在半空僵持，似乎想说些什么。
　　静默，依旧蔓延。眼前的绣着繁复纹路的衣角终于摆动，我抬起头望着他负手站立的背影。
　　“这形状是什么？”胤禛蓦然问道。
　　什么？我扭头看向他眸光所及之处。那是刚才我用帕子蒙着头在落满秋叶的院落里疾走时留下的不规则图形。我大概转了几百圈，每一圈的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那是什么？那能是什么？
　　我苦涩一笑，自嘲道：“那是囚禁我十四年的地方，是我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圈牢。”很稀奇吗？你们清朝的皇帝不是最会圈禁人的吗？我的监牢最少还能让我活动，若是坐圈立圈一定早撑不下去了。
　　“是吗？”他下颌微微轻点平静说道。
　　你一点也不平静，胤禛！我的视线被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牵引——十指抖得的厉害不得不快速拨着手中的沉香佛珠维持平静。
　　“你的身形容貌？”他质疑了一句，但很快自言自语起来：“哑嬷嬷这个人本就奇异，好像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都是正常的。”这句话说完他飞快转过身，圆滑的脸上挂着笑容。“起来吧，看到你还活着本王很高兴。”
　　是啊，我也很高兴。那时我是衰老的，现在的你却比那时的我更衰老。
　　刚刚起身，李登云远远的急匆走来。“王爷，皇上和隆科多他们刚散了。”
　　“知道了。”胤禛挥挥手示意他先离开。
　　“王爷还要面见皇上吧，奴才就不打搅了。”我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沉香一色……”他的话音从身后飘来：“封存了十四年，到底还是你才配的起它。”
　　什么意思，胤禛？就算沉香一色玄烨一直为我封留，那也与你无关。思忖间，我们两人背道而驰的脚步声相距渐远，终至消弭无声。
　　回到书房，玄烨在书案前俯身画着什么。见我来了，招呼说道：“刚命赵昌找你去了。过来看看，朕画的扇面怎么样？”
　　胤禛不是去见他了吗？我心存疑问走过去，一眼看到他画的小顶顶，旁边瘦骨嶙峋的人不是我是谁。“我哪里就瘦成这样子了？”
　　“没有这么瘦吗？”他仔细端睨我，摇头道：“就是这么瘦。梁九功刚送来一品燕窝，去喝了。”
　　我拿起墨石在砚台里磨着，耸肩道：“这可是逾规了，奴才承受不起。”
　　“朕为你破的例还少么？不差这点子，快去。”
　　很快，那品燕窝进了我的腹中，淡淡的甜丝在五脏间蔓延。那边玄烨不知为何烦躁起来，索性把毛笔投掷一旁站在窗棱旁沉思。我悄悄走过去把狼藉的桌案收拾干净，那张瘦骨嶙峋的我被折起来放在袖里中。
　　“皇上，雍亲王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梁九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嗯，告诉他朕累了，晚上一块儿用膳。”
　　“嗻。”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玄烨的家宴，虽然只有胤礼弘历胤禛及其福晋参加，却也是祖孙三代人的融融之乐。玄烨不时问小弘历一些朝政大事，弘历回答起来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偶尔孩童幼稚的话语掺杂其中引得他的皇玛法朗声大笑。
　　“弘历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回皇玛法，弘历最喜欢皇玛法。”这小子一脸崇拜的回答。
　　“噢？”玄烨眉头一抬，接着问道：“然后呢？”
　　“自然是阿瑪了。”
　　“除了你阿瑪。”
　　“除了阿瑪？”弘历认真的想了想，冲口而出：“弘历还喜欢十三叔。”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边胤禛福晋的脸色已经变了。
　　“喜欢你十三叔？为什么？”玄烨的笑凝结在脸上，问道。
　　弘历还不察自己提到了一个不应该被提到的人，以一个孩童的真挚说道：“十三叔会给弘历刻小马。”
　　“弘历。”胤禛沉声喝斥：“你皇玛法腿疼，去给玛法捶捶。”
　　晚宴就此沉闷起来，胤礼从头到尾除了附和着笑笑基本上没有说过话。玄烨又问了问雍亲王福晋一些家长里短的事，雍亲王福晋战战兢兢的回了。
　　“朕乏了，这就散了吧。”喝完汤品，玄烨起身离去。
　　“皇阿瑪。”胤禛在他身后跪下说道：“儿臣的折子递了好些天，未见批复。常赍的病情愈发严重，朱天保一案已结，请皇阿瑪开恩放他出来戴罪立功。”
　　玄烨顿住，背影里一片无可奈何。“你看着办吧。”
　　“胤禛遵旨。”
　　“对了，昌平州的房子选定了没有？”
　　“初定了，图纸还需皇阿瑪过目。”
　　“你看着办吧。”玄烨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说道：“不要太简陋就好。”
　　昌平州？那是玄烨准备把胤礽迁出京城选定的地方，怪不得他步履沉滞。刚出了门，玄烨腿一打弯顺势就要跌倒。我夺步过去，搀扶着他虚弱的身子。
　　刚想叫人，就见玄烨用手指抵着我的唇。“不要声张。”说完，他定了定心神在梁九功和赵昌走近前站挺直了脊背。
　　当晚，玄烨就在书房发出了一道谕旨：朕体安善，气色亦好，腿尚好，木兰围猎捕获了大量猛兽，已传令送回宫中逐级嘉赏。
　　而我憋闷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拉拉是从十三阿哥府上出来的。十三阿哥现在……”
　　谁知他闻言一把将案桌上的东西扫了一地，低吼：“朕的儿子，朕可以杀，除了朕谁也休想动一根汗毛！”
　　那方砚台里的朱砂泼了满地，殷红的液体溅在我的沉香色袍子上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