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番外·风流 ...

  •   风流

      客栈满座的人都静了下来。包括端茶送水的店小二,算账吆喝的掌柜,喝酒划拳的江湖汉子,上京赶考的布衣书生,是的他们都静了下来。
      二楼的客人有一半站起身来,趴在了栏杆边上往下看,但底下也是黑压压的人头,他们看不清楚,却又不够胆量自己挤下去凑近了瞧。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盏茶之前,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向那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俊美公子说了几句话。

      在这南船北马的交通便利之地,亦是武林人士云集的要道,谁也不会不认得那走进来的女孩子。
      红衣女子是破门而入的,可能她以为如果不这样做,不先声夺人的话,对方不会认真听她讲话。事实上当她一掌震碎了客栈的大门后,不但她想要引起注意的那个人往这边看来,客栈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然后她就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走过来,头也没回,一锭银子带着内劲嵌入了柜台,她的眼始终只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识货的行家们是第一批静下来的,他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低声互相询问:
      “是玄翔大劫掌?”
      “不错。”
      “江北那魔头,终于要把手伸向南方武林了么?”
      “南方武林又是好惹的么,似乎也轮不到你我来多事。”
      “嘘,小声些……”
      道上的好汉们不同寻常的静默终于也引起了赶考书生们的侧目。书生们本来还想拍案而起,质问她‘一个妇道人家,如此抛头露面、惹是生非成何体统’,但那些拿刀拿剑的彪壮汉子都缩了脖子不说话,他们也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本已按到桌面上的手,便犹豫着没有拍出声音来。
      只有一个肥胖的商人咽了咽口水,祸从口出:“小娘子好生猛呀,长得这么俊,又恁地泼辣,在床上一定很销魂哪。”
      护院们想要捂住他老爷不知死活的嘴已经晚了,那红衣女子顺手拈起邻桌的筷子,‘啪’的一声折成两段在手里把玩,回头笑道:“你说我美?”
      这时一个护院才战战兢兢兼气急败坏的俯下身子在那胖子耳边说了什么,胖子又是惊恐,又有点不信,嘴里本来已经回答了:“美啊……”然后吓得走了音,磕磕巴巴的道:“不,不是……”
      女子笑道:“一会儿美,一会儿不美?你的招子看来要不得了。”
      她笑眯眯的说出这么凶狠的话,却没有一个人敢为那胖子出头,在听说她要取人双目后,原本站在那胖子身后的护院呼啦啦一下散开,像是躲瘟疫般,生怕那不长眼的筷子插入自己的眼窝里来。
      只有先前提醒主人的那护院直起身,抱了抱拳:“花姑娘,我家主人是生意人,不会武,说错了话,还望您大人大量,小人血刀万魁,向您赔罪。”
      姓花的女子皱眉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武功比他高就活该被骂也不能动手,这是你家的道理?”
      万魁道:“小人拿人钱财,替人保命,职责所在,姑娘要是气不过,就拿了小人一双招子去,小人毫无怨言。”
      女子一双秀目斜斜飞了过来,落在万魁的脸上,仔细看着,似乎要从他的气概、神情里瞧出点什么。
      终于她再次笑了起来:“不错,你说的是真话,我告诉你,如果是想装好汉骗姑娘心生怜悯,那十个万魁也死干净了。带他走吧,今天瞧在你面上,我让他完完整整走出去。”说着,手腕一震,那两截筷子先后飞出,却如刀尖般扎进了胖子的肩胛上。
      见识到这女魔头的厉害后,胖子也不敢大声呻吟,所幸一双眼睛是保住了,外伤养一养总会好的。万魁扶着他,两人迅速闪出了门去,倒是先前躲远了的那些护院们,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出了这样的事,客栈里自然鸦雀无声,楼上楼下的人们表情不自然的站起来往姓花的姑娘那儿看,她却谁也不理,径自走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礼数周全的道了个万福:“青岚公子座下一劫玄翔花斩笑,见过白莲公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本来起身恭立的武林汉子们又纷纷扑通扑通的坐了回去。
      他们以为在这里看到花斩笑这个女魔头就已经是非常点背了,但没想到还有凶名更盛的白莲公子在此,一时脚软,这次是再也没有力气站起了。
      如果不是花斩笑对着那人喊出‘白莲公子’这四个字,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年轻俊美,还带了点女子清丽的琴师会是南方武林中首屈一指的煞星。
      他独自坐在角落,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拈着酒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质极端优雅。与世寡合,敛静清柔,带了三分江南的灵秀,三分江南的忧郁,三分江南烟雨的梦。仿佛那梦中的才子偶得佳句,正在推敲。尽管他雪衣莲绣负琴的特征相当明显,但若不被人叫破,谁也不会把这样的美公子和传说中的那位高手联系到一起。
      而他却也没有否认花斩笑的称呼,只是慢慢将酒杯送到唇边,一点点喝完,花斩笑好脾气的等着他。她知道白莲公子就算不给她一劫玄翔面子,也会给她的主上。事实上没有人会无视青岚公子,江上雪亦然。
      如同白莲公子这个雅到极致的绰号一般,他也有一个同样雅致的名字。江上雪放好酒杯,又把自己面前本来倒着放置的另一个杯子翻过来,重新给两个杯子里添上了酒:“你看,酒还有很多,我们不妨喝完了再说。”
      花斩笑道:“好。”
      她毫不犹豫坐在了白莲公子江上雪的对面,“你喜欢用两个杯子喝酒,那也由你,不过既然白莲公子请客,客人是否可以随意?”
      白莲公子本来正拟将其中一只杯子推向她那边,听人家这么一说,只好把停在了桌子中间的手收回来,微微一怔:“这个自然。”
      花斩笑便端起了酒壶:“请。先干为敬”
      江上雪就看到这女子三下两下喝完整壶烈酒,然后微笑着对自己道:“现下我们喝完了,是不是可以说话了?”
      江上雪失笑点点头,他开始觉得青岚公子手下的人有点意思了:“好吧,你说说看,柳独夏一向在江北逍遥,特意派你来寻我,有何见教?”
      花斩笑道:“我家公子托我转达给公子一句话。”
      江上雪道:“哦?”
      花斩笑扬眉:“三日之后,烟雨楼头,以手中上邪,决战白莲五十弦,胜者为王!”
      江上雪懒懒的道:“他为他的王,我为什么要去?何况,烟雨楼的风景我每天看,看的好烦。把地点定在那里,是决斗还是耍猴给人看?”
      花斩笑道:“这也好办,我听说莫干山也不错,在昔日莫邪、干将磨剑飞瀑论剑,想必也应景得很,不如就改在那里好了。”
      江上雪奇道:“你可以改?”
      花斩笑道:“我家公子想要的是与白莲公子一较高下,地点、时间只是旁枝末节的小问题,只要请的动白莲公子,就让他改道莫干山又有什么关系。”
      江上雪默然不语,只见花斩笑末了还露出个古怪的神情:“如果白莲公子肯屈尊过江,在随意听风阁附近找地方,那就更好不过了。”
      江上雪冷冷的道:“我还未必肯上剑池飞瀑,又为何要过江?”
      花斩笑道:“你知道一剑天下?”
      “听说过。”
      “半年前,他上随意听风阁找我家公子斗剑,落败后就一直留在了那里。这次听说江南江北两大公子要论剑,最兴奋的就是他。”
      “我知道他是北域第一的剑痴。不过这与我又有何相干。”
      “本来他说什么也要过江亲眼目睹你们的决斗,不过嘛,他晕船。等他从陆上绕过来,别说一场,二十场也比完了。”
      “……”
      江上雪被她绕的无语:“难道你要我为了方便给他看,特意去江北?”
      花斩笑道:“所以我说还是改在剑池飞瀑最好嘛。”
      江上雪道:“没错。”
      花斩笑霍然起身,抱拳:“白莲公子言出必行,那么三日之后,莫干山见,我家公子定会准时候驾!”
      江上雪眼皮一跳:“我说了什么?”
      花斩笑道:“公子说决斗地点放在莫干山不错。”
      ……
      江上雪特别无奈的静了下来。他默默的抱过琴盒,将酒钱放在桌上,抬眼看了花斩笑半晌,才道:“你知道我很会杀人?”
      花斩笑道:“两国交锋还不斩来使,你既然答应了和我家公子对剑,又怎么会为难我。”
      江上雪抚着古旧的琴盒,似乎下一秒那杀人夺命的白莲五十弦就会自动从琴盒里翻出来,射出凌厉的剑风。
      他说:“没错,可是你不该强词夺理来套我。”
      白莲公子静静的说话,声音没有起伏,但是即使脚软也伸长了耳朵打算听听这旷世决斗消息的人们,还是一个个鱼贯而出,再也不肯留在客栈里。
      江湖中人都知道,白莲公子仗以成名的古琴,不是随便什么角色都能听的,而花斩笑就算不如他,万一拼起命来,被乱飞的玄翔大劫掌不小心拍上一下,也不是好玩的。
      至于青岚公子和白莲公子的决斗日期、地点,甚至还有会不会如约进行的问题,这就不在大家的关心范围内了,最好他们斗的你死我活,但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敢打旁观的主意。
      一时间偌大的客栈里,只剩下呆立的小二和掌柜的——唯独他们是不能走的。
      白莲公子道:“现在清净了,我可以让你十招。”
      花斩笑道:“你和我家公子的约定怎么样?”
      白莲公子已经开始慢慢的解开琴盒:“我既然被你绕了进去,自然不会逃。”
      “那我还有什么和你打的必要。”花斩笑道:“好了停手吧,不然这客栈打烂了算谁的?”
      江上雪哭笑不得的重复了一遍:“算谁的……”
      是啊,算谁的,虽然明明是花斩笑设计他在先,但他真能把人打一顿还让人家赔钱吗?
      “何况,”看见以言辞锋利不留情面著称的白莲公子被自己三言两语僵住,花斩笑眉飞色舞的道:“现在你就算动手也晚了。”
      “晚了?”江上雪轻笑一声,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青岚公子的属下。
      花斩笑自从进门后就走着奇怪的步伐,现在更是借着说话的空当,随手拉了几张桌椅,歪歪扭扭的随意摆放。但是这不规律的摆设却处处透出一股诡异的味道,五感灵敏的高手自然能从中感应到危险的信号。
      他真的低估她了。
      一劫玄翔花斩笑不是只会一套掌法就出来混江湖的。她真正名动江湖的是阵法。传说中,约摸五六年前,柳独夏带着她血洗了名门正派玉筝峰白云庵,虽说似乎是有旧仇,但这件事做得终归太过分,惹来江北十帮八派九联盟林林总总的联袂围攻,而随意听风阁也一战成名——青岚公子云游未归,这看门的侍女凭着阵法周旋半月有余,这些人的士气也就一落再落,虽说有人提议干脆一把火烧个干净,但随意听风阁背水临江,烧起来费事防患于未然却容易,而且还没等他们实施这个计划,摆在阁子周围竹林里的玄翔大劫阵却自己炸了起来。
      好吧其实他们应该想到的,玄翔大劫阵听上去就很像是个会炸的阵,再加上引爆大阵的是正宗雷家的火药,所以炸的特别婉约,特别有分寸——只炸了外面,烧了敌人,他们自己的小窝秋毫不犯。
      而这时被雷火再度打击了积极性的联盟军们,就撞上了云游回来的正主儿。后果是非常惨烈的,尽管那天青岚公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但还是顺手杀了挡住他回家道路的几个敌人,等回去后多半又听属下说了点什么,再次仗剑出来兴高采烈的砍菜切瓜般杀了一阵,然后江北武林就老实下来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有时候大侠还总会碰到不长眼的人挑战,大邪魔却是绝对的生人勿近。
      一时间江上雪想起了随意听风阁这臭名昭著的一役,再联系一下眼前的事实,暗自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柳独夏都不会比这个女子更难惹。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的。
      所以白莲公子很文艺的留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后,抱起他的琴,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桌椅间穿了过去。他没有管什么步伐阵型,只是很单纯的要走出客栈,而且要从大门走出去,坚定了这个方向立场后,挡着道的都是一掌劈开。不论那是桌子、椅子,或者别的什么。
      花斩笑愕然发现自己暗中在阵内布下的雷家火药,竟没炸上他的半片衣角。真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
      所以不久之后,当她和江上雪成了朋友,她就拽着白莲见识了一次真正的玄翔大劫阵。
      与那仓促拿桌椅布出的破烂玩意不同,真正在江北随意听风阁附近设下的机关阵法,简直华丽得接近艺术,也破费的接近败家。
      “你再破给我看看?”花斩笑骄傲的抱着双臂,斜瞥着白莲。白莲的表情也不禁有些赞叹。花斩笑在布阵上,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怎样就算我破了?”
      “毫发无伤的穿过竹林,踏上随意听风阁的台阶,就算你破了。”
      说着,花斩笑很好心的给他略微解释了几句:“阵法里的雷火是雷家的‘狂焰’雷拒月的杰作,沾身即燃,只要烧起来了,就算跳进江里也熄不灭,当心了。”
      白莲公子心平气和的道:“我万一死了怎么办?”
      花斩笑眨眨眼:“所以你只要把那句话改成‘唯白莲与小人难养也’,我就放你一马。”
      白莲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很懂阵法的。”
      花斩笑心想就是知道你不懂,才来讨上次的说法。
      只听他继续道:“不过如果给我侥幸破了,又是如何?”
      花斩笑见他真要尝试,却担心起来:“算了,不跟你闹了,我带你进去——”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人影一晃,白莲公子已掠入竹林之中。
      “喂!你回来!”花斩笑跺脚追去,无奈轻功与他还有些差距,饶是花斩笑熟悉阵法,仍旧追他不上。
      只是弯弯绕绕追了一会儿,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因为这座堪惊神鬼的杀阵,对于白莲来说,却似乎并不存在。
      他御风而行,东飘西荡,明明走的都不是生门,却没有触发任何一处机关。对于江上雪来说,这座玄翔大劫阵,仿佛真的只是……风景。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又惊又奇的花斩笑追到了听风阁外,不禁冲他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不知道,你刚才走过的那些地方,如果换一个人来走,他现在恐怕已经死了二十次!”
      白莲道:“你感觉到刚才竹林里清爽的徐风吗?”
      花斩笑愣在了那里。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
      青衣公子把玩着手中精致的青玉鬼面,顺口道:“他说他是风吗……”
      花斩笑孩子般的抢了那鬼面,戴在自己的脸上冲着主子龇牙咧嘴:“公子,他说话跟牛鼻子老道似的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开始打机锋,若是真有法子能化身为风,不惊动任何一处机关,那白莲不就是我的天敌吗?”
      柳独夏摘下她的面具,屈指扣着她的额头:“听着,他不是你的天敌,他是我的。”
      花斩笑再一次愣住。
      柳独夏满意的勾唇微笑:“不过,你说对了,他真的能够化身为风,风流云散,这世上最美好的身法莫过于此。”
      花斩笑的眼亮了:“风流诀……”
      “不错,这次决斗的最大收获,一个是交了个朋友,另一个就是找到了下半部《忘情天书》。我要闭关了。”
      “不许。”
      柳独夏愣了愣。随意听风阁里,居然会有人对他的决定说不许,这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回了头才发现,那个胜了他一招却成了他下属的男人,正嚣张的从门口走过来。
      “呃,上雪,”下意识招呼了一声,柳独夏心里不知多么愤怒自己:输了一招而已,在自己的地盘上难道都作不了主了。
      江上雪瞥他:“你要闭关做什么?”
      “研究武功。”
      “研究武功做什么?”
      “变得更强。”
      “变得更强做什么?”
      “……打败你。”
      “打败我呢?还能做什么?”
      “打败九幽,打败诸葛……”
      “然后呢?”
      “打败我自己。”
      柳独夏理所当然的回答着,江上雪深吸一口气:“你有病啊。”
      花斩笑掩住口偷笑,柳独夏怒道:“你敢骂我?”
      江上雪给他一个‘骂你怎么了,你动手啊’的挑衅眼神,偏偏这眼神还非常无辜温柔,让一个十足挑衅味道的眼神生生变成了带点委屈的抱怨,这么诡异的神情被江上雪用到,却又最终演变成了白莲式的优雅。
      他走过去扯着柳独夏的袖子就往外走:“今晚月色很美,我让染儿买了些酒菜糕点,我们去弹琴联诗。对了,洛木头说他不会这些,要试演一套剑法让我们看。”
      “什么,一剑到底还是找机会和你动过手了吧。”柳独夏边被他扯着走,边不甘的回头看向自己闭关密室的方向:“可是我的武功——”
      “武功总有时间练的,这么好看的月亮可是不多见。”扯到后来白莲那么温柔的性子也急了:“你婆婆妈妈的烦不烦啊,走不走?”
      ‘铮’的一声,上邪出鞘,柳独夏微笑、翻脸:“让我放弃闭关练武跟你鬼混是吧,看剑!”

      于是呆在当场眼睁睁看着白莲把青岚扯走的花斩笑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洛千风兴奋的脸都红了,手舞足蹈的跑进来:“斩笑,快出来啊。”
      花斩笑纳闷的上下打量他一遍:“又创出了什么剑法?还是找到了下一个对手?”这冷冰冰木木然的家伙,也只有这两种时候才会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吧。
      “不,都不是,公子和白莲打起来了,快去看啊!”洛千风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竟比来的时候还急,没几步就听不到声音了——想必他用轻功掠过去看现场了。

      莫干山磨剑谷清净幽雅,与世隔绝。
      游人慕古剑师之名而来,多是走马观灯,在剑池飞瀑转一圈就折返下山,至于再深处是什么景色,就无关紧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剑池飞瀑,看到了磨剑谷,像古剑师那样,用他们磨神兵的石、淬神兵的池,磨了、淬了自己的凡铁,于是欣欣然以为得道。
      后山叮叮咚咚的琴声被十余丈奔流直下的飞瀑声掩去,而那建于最危峰的悬空云浮亭上,两道人影面对面一站一坐,一青,一白。
      亭子建在顶峰,周遭狭窄空间的可落足地尺余而已,稍微不慎就有失足落崖之险。云雾缭绕在亭子周遭,远远看去,那两人竟似凌空立于云端之上,而背景是飘渺的群峰,流动的银河,溅起的飞瀑浪花恍如玉碎。
      “江湖上有一个公子就足够了。”
      穿青衣的那人缓缓拔出了背负的湛清长剑。
      “此剑名为上邪。西凉有山,方六百里,顽铁为表,寒玉为骨。其山有云瘅,轻取必卒。若国君有道,寒玉则自凝炼之为剑。其剑光如霜风,切金如泥。以血喂之,则生烟纹;以金石击之,则电光猝起。唐明皇时,辱妆华清,失落于安史之乱,传其自携血风出内殿,斩乱贼千人,凡格挡之器物,不论铜铁,皆应手而碎,一路飙血,没于东海,吾人时年中秋,乘兴出海,夜无星月,海面却见数尺青光,即得此剑。”
      白衣的江上雪道:“好剑。”
      他亦缓缓抚过自己膝上跳跃流动的五十弦,想了想,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柳独夏,你要求战,便即动手吧。”
      柳独夏却道:“此琴本是名物,何故默然?”
      江上雪道:“不求知音。”
      柳独夏道:“上邪喂血养剑,五十弦却浸满胭脂泪,这是女人之物?”
      江上雪心中一乱,勾着琴弦的指倏然松开,‘铮铮’起了剑鸣。
      本不欲战之人,却先将战局打开。
      柳独夏道:“痛快,南国名物,却发出金戈杀伐之音,怨念深重的杀人利器,难怪白莲凶名不下于我!”
      说着,他欺身踏前一步,翻腕便是一道青色霜风。
      “我不想杀人,亦不喜杀人,为何你们都要逼我。”
      与战意四溢、眉飞色舞的柳独夏不同,江上雪黯然垂首,琴弦在他指尖跳舞,那流云广袖上的朵朵莲花好似开成了名贵的琴台。
      顶峰呼啸的风声、极度的高寒、飞瀑的怒流,都不放在这两个人的心上,在这种地点决斗,就算广为人知,又有谁够胆上来?
      青岚公子与白莲公子的战局,就算有人轻功够好,也没有办法立于其间。
      天地仿佛只剩下了他们彼此,以及他们的兵刃。
      上邪的血,五十弦的泪,染得这两件古物成了不祥之器,而拥有它们的人,又正是江湖上杀气最重的两大公子。
      群山苍茫,天地寂寞。
      五十弦愈来愈激烈的琴声压过了风声水声。
      这云浮亭上,只剩下了琴声。
      琴声唤起清伤的剑吟,一道道吹向那青色的长剑。
      上邪荡起一片瑰丽却残酷的光晕。
      如果说江上雪的五十弦至雅极凶,杀人于无形,那么上邪就是一个梦。
      悲伤的,美丽的,温柔的,激烈的,泛着雨后竹叶般的湛清,却汇集成残念深重的血湮噩梦。
      让人无法逃离的,要命的梦。
      人生至此,可以一死。
      青岚公子在空中挡下琴风后,忽然怔了怔,身子就落在了亭外。
      白莲公子在勾起所有的琴弦后,忽然怔了怔,亦是不自觉的往后便倒。
      他们的身子在亭外错落,柳独夏想也不想的拍了他一掌,而这一掌却并非伤人,只是将他重新送回了原来的地方。
      同时,感到自己受到反力,正加速下落的柳独夏,却被一根琴弦勾住衣袖,像他这样级别的高手,落花浮萍亦可借力,于是借着琴弦上扯的那一点点力道,已翻身重新站在了亭上。
      两个人重新摆出了出招的起手式。
      “刚才明明是我被你的琴音干扰,失去了反应,为什么你也倒下去了?”
      柳独夏的眼里映着上邪的剑光,青色的风在他的周身环绕、呼啸,这一剑之后,他便要分胜负,所以不能有任何杂念。
      江上雪仍是没有回答。
      眼前的这个人,听懂了自己所有的寂意,才会感同身受,一时失去了反应失足。若他不懂,反而在刚才挡下琴风之时就有绝妙的机会反击。
      然则如果柳独夏如果不是如此明白寂寞,却绝练不成这样的剑法。
      世上的事,总是矛盾的。
      那一刻,他觉得生无可恋。当天风吹到身上的时候,突然有种想要就此翻落归去的、浓浓的倦意袭来。
      白莲五十弦的琴风影响着柳独夏的同时,柳独夏身上那种万象湮灭的气质,也未尝没有影响着他。
      杀了此人能怎么样呢?
      下山之后,又是新一轮的追杀和杀人,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些事总会源源不断的缠上身,无法挣脱。
      如此懂得彼此,又为什么一定要分出生死,分出高下。

      “后来呢?你们同时失足,又同时救了对方,这也算不上谁欠谁的,斗剑还是进行下去了吧?”
      “恩。”
      “那你是怎么伤了他一目?又为什么反倒加入了随意听风阁?”
      “伤了就是伤了,加入了就是加入了,至于为什么……那么久远的事,谁还记得……”
      江上雪无聊的拨了两下琴弦,偏头看向窗外。
      顾惜朝则倒了杯酒,若有所思的喝下:“不记得好啊,世人都在猜测你们那一战的过程,不过那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
      琴声再次响了起来,隐约还传出了歌声。
      青莲小筑里,经常传出这样的和音。
      不知唱歌的是顾惜朝,还是江上雪。
      也不知他们是在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谁。

      【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
      不是凡花数。
      乱山深处水萦迴,
      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
      不道春难管。
      为君沉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注:以上两首,虞美人为秦观所作,卜算子是苏轼的名作,写到最后,忽觉应景,权做终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番外·风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