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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残卷:虽远必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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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此行任务全盘成功,耶律炫妤一向得意的面容竟有所收敛,显得甚是黯然。
谁也不知道,她虽然为了亲兄弟的王位接下这个差事,心中却也不无感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尽管在这位金枝玉叶的眼里,所有中原汉人的性命贱如草荠,但是对江上雪,她却感到万分的惋惜。
可能,怪就只能怪在彼此的身份立场不同,若江上雪是正妃所出,是她耶律炫妤至亲的哥哥,此刻她必定费尽心机,也要让他登上大统。
自己的亲哥哥人品武功,哪一点及的上这位一袖白莲?
虽然耶律炫妤的想法江上雪已经无从得知,但是她亦不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江上雪本就不属于王庭,甚至他以有辽人血统为耻,一心认为自己是宋人,因为自己的母亲,本就将那位亲王没有爱怜的临幸当成了耻辱。
不过辽人素来敬仰好汉,即使被青岚公子与白莲公子吓破了胆,在场的辽人高手也为他们慨然赴死暗中称道,不知皇室内情的,甚至有些人对耶律炫妤如此卑鄙算死他们的做法有些不满。
耶律炫妤默然半晌,瞥眼瞧见顾惜朝与戚少商站在一边,想起之前的约定,唇角浮上一丝冷笑。
她招了招手,辽兵呼啦啦的站整齐了回到她的身边,远远的,这掌权公主悄悄向萧婆子说了什么后,冷然扬声:“我们走!”
片刻之间,场中只留下数十具尸身,自耶律炫妤以下的辽人,竟当真走了个干干净净。
站在崖顶,极目望去,那群服饰各异的辽人确实一路退去,在盘山路上浩浩荡荡越走越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视线之内。
顾惜朝本以为她定要留难,谁想这公主干脆之极,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他片刻便悟——若是走的慢一些,撞上傅宗书的人,耶律炫妤就算贵为公主,也难以解释。
毕竟她与傅宗书约好拿下戚少商去算计诸葛小花,傅宗书的意思正是让她带人尽力协助顾惜朝逃避青岚的追杀,其意便是因为那卷名册会引起随意听风阁与四大名捕的冲突,才如此尽力相助,却不知这个盟友心中另有打算。
耶律炫妤一并算计了傅宗书——有机会能够亲手杀掉江上雪,全灭随意听风阁,她是不愿意假手别人多生枝节的。密卷送到京城,让诸葛小花代劳,那只是她诸般计划里最坏的情形。如今她宏愿已了,本不必再顾及傅宗书了。
何况,现在随意听风阁全灭,那密卷已是全无用处,就算顾惜朝将戚少商送回京师,傅宗书恼羞成怒之下,搞不好还要迁怒于他。
知晓了一切原因后,为人为己,顾惜朝是绝不肯再带戚少商回去。
“青岚公子临死之前,将他随意听风阁的总图给了我,如今不如去江北潜心修炼武功,既已得当世两大公子的内力,再练成忘情天书,到时若报此仇,定然轻而易举。”
顾惜朝负手站在崖顶,沉吟之后,下了这样的决定。
以他的为人,和青岚公子交情平平,即使得了他的内力,也断然不会为他做这件事。但白莲公子却是值得他这么做的朋友,他帮了他太多,亦点醒了他的执迷,顾惜朝眼见他死的如此惨烈,生平第一次下了必杀耶律炫妤之心。
等他盘算好一切之后,却发现戚少商一个人在掘着地面。
他随手捡起一个辽人尸身手边的重剑,当成铁锹来使,面无表情的挖着坑,显然想要埋了所有人。
他不像顾惜朝考虑那么多,目标很简单,葬了所有人,然后报仇。
山上土地既硬,碎石也多,但戚少商还是很快挖好了大坑,将一个又一个的尸身扔了进去,不知什么时候,顾惜朝也来到他的身边,帮他往那上面撒土。
这个合葬墓就在崖边,连墓碑都没有一个。
而他们最想埋葬的两人,却灰飞烟灭,连尸骨都没留下一块。
在大墓旁,他们又合力掘了两个小的,收敛了洛千风和花斩笑的尸身,终于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只好相对苦笑。
洛千风的古剑天下和江上雪破碎的五十弦亦被葬在了坟中,只有柳独夏那把上邪古剑,戚少商交到了顾惜朝的手里。
这把剑染了太多的血,那鲜血丝丝浸入剑身中,本是通体幽碧中,显出如脉络般的血丝,更是触目惊心。
顾惜朝如柳独夏一般将之背负起来,猛然间,青岚公子端坐江湖顶点的那种寂意透体而来。
会当凌绝顶——
他真的是为了天下第一才不惜炮制忘情之酒,导致自我催眠而难醒么?
他的武功难道不已经天下无敌了么?
接受了两大高手的内力,已然登凌绝顶的顾惜朝,终于明白了他。
柳独夏追求的早已不是天下无敌,而是自身的突破,无时无刻想的都是,超越如今的自己,所以才不惜一切,求的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江上雪虽然自己是浮云一般,所求不同,却并不反感好友这种挑战自身的性格,所以才甘愿离开,任他自悟。
两人恐怕是看似不合,实则仍然心有灵犀,他们的确是彼此的解人。
想到这里,顾惜朝不禁看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站在他的身边,手中一直紧紧攥着逆水寒。
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也向这里看来。
四目交错。
忽然,顾惜朝反手拔出上邪,一剑直取戚少商。
戚少商明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彻底收服青岚与白莲强横的内力,不该轻易出手,来不及出声,亦是拔出逆水寒,同时身子微微侧过,也是一剑向后刺去。
他仍是极信此人。
尽管他害己不轻,又追杀过千里,甚至众多兄弟好友,也是命丧在此人之手,但他莫名就是认为,顾惜朝的剑,并不是用来对付他的。
所以他立即做出了反应,逆水寒与上邪同取来人。
若是他判断错了,便要丧命于上邪之下,但他不悔。
一开始他便因顾忌柳独夏,要保小雷门而骗过他一次,所以之后即使被顾惜朝骗了千次,他也认了。
——这老实人难得骗一次人,便骗得顾惜朝这七窍玲珑心也深信不疑。
戚少商的判断极准。
的确是后面有人。
来人亦是高手。
何止是高手,甚至他欺近出手前,以戚少商的武功,也没有察觉了半分。
顾惜朝站在他的对面,功力又有飞跃,这才来得及拔剑相阻,但是他的确不能出手,是以上邪虽比逆水寒先出,却受到来人极为疯狂的反击,那力道同时激起了他本已压制下去的青岚与白莲的功力,三股功力与他本身的内力相抗,一时在体内乱成一团。
顾惜朝闷哼一声,身子便往崖下坠去。
戚少商的逆水寒却狠,那人以为他身受重伤,白莲公子耗费功力为他化解掌劲,天下没几人知道,是以漏算之下,便吃了大亏。
逆水寒一剑穿过那人肩头,同时戚少商毫不恋战,身子旋飞而起,在空中将顾惜朝一只袖摆拽住,用力往后一掷。
然而一掷之后,戚少商已然力尽,代替顾惜朝便往下落。
那人吃了戚少商一剑,反而更加悍勇难当,看到戚少商舍命救人,虽不明了,见机却快,一掌便向顾惜朝背后拍去。
顾惜朝人在空中,体内又被四股内力牵扯,丝毫不能还手,被那人一掌结结实实的印在后心。
然而那人却是倒了大霉。
本来顾惜朝本身武功不高,厉害的只是算路心计,若要与他正面交手,他此时尚无法驾驭青岚公子与白莲公子的内力,必然不是对手。
然而顾惜朝体内的功力,却是惊世骇俗,那人一掌偷袭正是触了霉头,立即被青岚公子与白莲公子的阴寒内力反噬,同时也终于压制了第四股内力,一齐将来人当成了宣泄口,狂涌而出。
那人没想到顾惜朝武功平平,内力却如此厉害,而且阴毒非常,重伤之下,亦如戚少商般往下落去。
顾惜朝浑浑噩噩之间,忽然感到体内纠缠的内力竟然理顺,甚至本伤到自己的第四股内力也消失不见,也顾不上细细寻思,方一落地,顾不得跌落在地的上邪宝剑,立即窜到崖边抓住戚少商一只手。
然而他的功力毕竟得于外力,虽来得及救人,却难以掌控自如。被戚少商下坠之力牵带着,顾惜朝也不禁一并翻落,瞬息之间发生这许多事,他只得顺手扳住崖边,与戚少商呈一条直线挂在那里。
而这时被顾惜朝功力反震落下的那人,亦是反应迅速,伸手便拽住戚少商的腿脚,挂在了两人的下面。
这时他们才看清,竟是那萧婆子去而复返。
萧婆子被顾惜朝怪异的内力所伤,鲜血从口角不断流出,却笑得甚是恐怖:“嘿嘿……戚楼主,顾公子,就陪老婆子一起死罢!”
顾惜朝见是这老不死的,又是震惊,又是疑惑,忍不住清斥道:“萧婆子,你干什么,不要乱动!”
他一只手吊着三人,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凭他的气力武功,若自己翻身上去绰绰有余,带一个戚少商便有些危险,如今再加上个刻意搅局的萧婆子,三人一起跌落眼见便是翻掌之间。
萧婆子也不顾什么前辈风范,桀桀而笑,那声音好似夜枭鬼哭:“姓顾的,算你倒霉,老婆子本拟取了戚少商的性命便算,谁让你插手……江上雪的秘密,就让咱们三个永远的守着吧!”
顾惜朝惊怒之下,心中却一片恍然。
江上雪、柳独夏既死,耶律炫妤为了保守皇室秘密,便动了杀心。只是当时他们的人手被青岚、白莲二人折损大半,明着动手讨不了好,又怕碰上傅宗书的人难以善罢,这才假意退去,大队人马返回必会被山顶之上的戚顾发现,有了防备,而且她也确是着急要走,因此着萧婆子一人前来偷袭。
顾惜朝自负智计过人,却接连落入耶律炫妤的算计,不禁摇头。
他并非是智谋不及耶律炫妤,而是耶律炫妤的狠辣与狡黠,恐怕举目世上,亦是少有对手。以傅宗书那样的老谋深算,都被她利用,此女勾心斗角的智慧,恐怕称的上当世第一。
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以顾惜朝之能,竟也想不出脱身之法。
萧婆子犹在下面用力摇晃,想要迫使顾惜朝脱力落崖,戚少商感到顾惜朝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发颤,知道再过片刻,他便支持不住,于是仰头一笑。
“惜朝,昔日你答应我数次,以后改邪归正,再不骗人害人,然而却终未做到,如今,你能否对我发最后一誓?”
顾惜朝微微皱眉,想到此次或无幸免,迟早都是三人落崖身死的惨局,为让他安心,亦是毫不犹豫的答道:“放心吧,姓顾的违誓一生,如今仍能与大寨主死在一处,毫不后悔,若有来世,定如大寨主所言。”
戚少商点点头,看着底下那萧婆子,也是皱了皱眉。
他一手被顾惜朝扯着,一手握着逆水寒,双腿却被萧婆子死死抱住。本来一剑下去,或能杀掉那老太婆,但萧婆子老辣无比,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旦他握剑的手稍有动作,便十倍狠命的左摇右晃,恐怕戚少商一剑下去,不但伤不了她,反要砍到自己腿脚。这还是其次,萧婆子死命摇摆之下,顾惜朝负力更大,也就无法牢牢扳住崖边。
萧婆子看他望着自己皱眉,知他无法可想,居然笑得甚是得意。
戚少商看了她几眼,又仰起头来,一字一句的道:“我自负一生行侠,未作半分亏心之事,然而,却并不比你更快乐。”
顾惜朝看他说话的神色乃是生平未见的肃然,心底不由浮起一丝慌乱,尚未开口,却听他自顾自的继续道:
“惜朝,你虽做了许多……许多错事,此情此境,却能不悔,我却……”
“却不得不悔。”
“我枉有侠名,以一把剑,便想管尽天下不平,却发现连身边的人,也一个都救不下……当年,我救不了寨中兄弟,救不了刘捕神,为了护我,多少认识不认识的仁人志士在我身边送了性命,我却一个也无法去救,无法率性而为。”
“品花轩外,我救不了雷拒月,救不了痕天青,救不了那些枉死的弟子,而如今,亦救不了洛千风与花斩笑……甚至自己这条命,更是柳独夏与江上雪拼死救下的。”
顾惜朝刚想开口说‘那亦是你不顾性命去化解他们的恩怨在先’,戚少商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头一次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
“但是,惜朝,你要知道,我最想救的人,只有你。当时饶你一命,是想让你有条改邪归正的路可以走,后来你说要跟着我一同回京,我便暗暗下了决心,必要拼死护你周全。哪怕是青岚公子当真杀来,戚少商也会救下你。”
顾惜朝不知他当时竟下了如此决心,想起自己对他三番四次的抢白,不禁眼眶都红了。
“惜朝,你骗得了天下人,甚至能骗了你自己,昔日我总是一遍一遍猜你的真意,就连那声‘知音’,都要逼着你亲口说出来。你说,没了我的日子生不如死,那我偏要罚你如此,你不许求死,因你这条命,终于还是让我救到了。”
“我恨我救不了任何人,但终究还是……有法子救你……”
“惜朝,你说你我是什么?”
顾惜朝早在听他说‘你骗了天下人,甚至能骗了你自己’时,便忍不住恍惚起来,心中又是在想当日在连云寨弈剑饮酒的时光,又是在想戚少商三番两次凑到眼前,以极认真的表情问‘惜朝,你说你我是什么?’,往日情形一幕幕在眼前流过,再也忍不住的落了泪。
眼泪一滴滴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他听戚少商再次问起,第一回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是……知……音……”
忽然,朦胧中,透过眼中的水雾看到,戚少商笑着提起了逆水寒。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被重任压得沧桑、落拓,但唯有这样的笑容,却始终没有变过。
还是那带点孩子气的,干净的笑容。
酒窝浅浅的泛在颊边,那种神情,仿佛能使天上最洁白的云彩都逊色了几分。
一时间,他将他们相遇以来的事迅速回忆了一遍。
江南烟雨中,他们并肩作战。
——我丢了东西。
——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我丢了麻烦,丢了是非,丢了江湖恩怨,这不是又找回来了么?
——不对,你还找回一样东西。
——朋友。
——我戚少商,认你这个朋友!
旗亭酒肆中,他们弄琴舞剑,结为知音。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这一夜江湖!
——青山老,青衫老,剩了半天明月,谁共今宵。
——荣华不过杯中物,堪醉知己更何人?
——你便是这样见一个人,就认一个知音么?
——不,我戚少商虽有不少兄弟朋友,知己却你一人而已!
连云山脚,他们一起闯过花斩笑的玄翔大劫;
大寨之中,他们围炉共酒,仿佛闹尽了一世的喧嚣;
直到他闯到自己房中,声声如血的对他说:
——若是没了你,这生不如死的日子该怎么过!
直到他饮下那苦涩自欺的荣华之酒。
他都愿意相信,当年那个想要抛下自己远离是非的顾惜朝,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回来找他丢掉的东西的。
他果然回来了。
骗了天下人,也骗了自己的顾惜朝,还是忍不住带着他逃亡千里,口口声声说遇到危险撇下他就跑,却终究一直在他的身边。
——你可当心着,不要如此信任谁。否则哪天我背后捅你一刀,你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谁干的。
——你不会。
这个人自诩精明,但每次要对付自己时,哪一次不是笨手笨脚的执剑而来,他当时只要真的背后捅上一刀,就是十个戚少商,也早就死了的啊……
——惜朝,你冷么?
——还好。
每次握到他的手,指尖都是冰凉的。哪怕处于盛夏,哪怕在火炉之旁,都是这样的冷如冰霜。
他的心也定如这指尖一样,被层层霜雪封着,从来笑得犹如春风,醉人无比,甚至暧昧得风情,但是他心里的想法,从没有人猜得到。
戚少商知道自己并不算顶尖的聪明,所以他只是固执的相信,这个人无论走错了路,还是刻意的离开,终究,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所以他只要紧紧握着这双手,不要放开就好了。
将自己的温暖传过去,他总有一天会明白。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只是选错了路而已,只怪自己握的不够紧,让他从身边溜走了一次而已,他不是,还是回来了吗……
他嘴上说他没有错,但若是心里不悔,他怎会回到自己身边呢?
所以怎么能让他死,怎么……舍得看着他死!
他这条命,一开始就是我戚少商要留着的啊……!
就算老天爷要他死,他也不能死。
为了姓戚的而送命的人,难道还少吗?
最多我先行一步,在忘川之畔等上百年,总强过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落崖,他是最怕受伤,也最怕疼的……
弹指之间想了这许多事,戚少商的剑也终于斩了下来。
因为悬在半空,毫不着力,斩下来的力道稍微轻了一些。
但是不要紧,逆水寒是有名的利器,他还是如愿以偿的……
斩了自己的手臂。
外面的长衣没办法一齐斩断,那也不要紧。
他一个侧身,将自己另只手臂抽了出来,由于腿脚上挂着一个人,很快便掉落下去。
看不见底的深渊中,只传来萧婆子又惊又怒,仍有些不敢相信的惨号声:
啊啊啊——
顾惜朝手中忽然一轻,那一刻发生的太快,也太过突然,甚至他还没来及将那个人的身形容貌多看一眼,已经是,再也看不见了。
借着手掌一按之力,顾惜朝轻飘飘的落到崖上,坐在那里楞楞的看着下面。
他的手里留着那个人的半截断臂和一件毛边外衣,外衣裹着残肢,因为那人斩的很是痛快,甚至连血都流的很少。
恍惚间,又到了那个时刻。
他瞥着眼抢白着他:‘遇到危险我撇了你便跑。’
而他也终于按捺不住,气鼓鼓的反问:‘撇了我跑?我若拖着你不放呢?’
——我若……拖着你……不放呢?
——拖着你……不放……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好像心中一暖,又回到了昔日连云寨内彼此斗嘴致气的时候。自己笑得何其促狭:
——是么?你要敢拖着不放,我就斩了你的手臂做纪念,你戚大侠还真能拉我当垫背的不成?
他一直笑得很开心,甚至暧昧,而且风情。
带点妖,十分暖意。
他的这幅面具很是管用,骗了很多人。
就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无情无义的,可以一直笑得这么开心。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哭得这么狼狈。
那习惯性的暧昧笑意刚泛起在唇边,就忍不住翻成无法停下的泪水。
他怎么可以这么伤心……
怎么可以!
就是看到青岚与白莲惨烈一死时,第一个念头也是天涯海角,必报此仇。
但是他还可以笑着的啊……
他还可以忍得住那种陌生的悲愤啊……
然而悲伤就像猛然决堤,突破了多年的防线一般,猝不及防的就哭了出来,狼狈的让人,没有办法控制。
——错过一次,就是一辈子,悔不得!
到底是为什么,会成这样……
一辈子的时间,真的是——
太久……太久了……
让人怎么来忍受!
这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坐在崖边,深深的将头埋在膝上横放的披衣之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借着衣物的阻挡,不至于将声音散发出来。
手上还有他的暖意。
衣裳还有他的余温。
就好像那个人暖和的手臂,慢慢环过他的双肩,捧起了他的脸。
好冷,
好冷……
虽然天气已经转暖……
虽然手掌已经被你握得一点也不凉了……
但是全身都好冷……
当初当剑的时候,他就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剩下了青云直上的野心志向。
可是那个时候,指尖虽然一片冰凉,身上却没有这么冷。
因为有个人会时不时的出现,握住,将他的暖意传达过来。
想要传达的,和想要告诉的,一早已经传到了。
如今,那个人也不在了。
永远不会有人带着这样十足的包容,来暖一双这样沾满了血腥的手。
他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少商,你认为,姓顾的怕疼,怕伤,怕死,所以不愿我跟着你走,但是我骗了你,我还是骗了你……
——我最怕的,是冷啊……
——惜朝,你冷么?
——还好。
每一次,每一次那个人这样问的时候,他总是倔强的回答他,同时也告诉自己,他是不怕冷的。
可是一旦能够温暖自己的那个人不在了,才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如此的……冰寒入骨!
不悔倾杯荷叶光,拣尽寒枝早成伤。
与君已无当世望,弦断誓违血如妆。
凌烟阁上可胜意?心痴影惘夜吟霜。
一盏荣华错知己,惟余清风染回廊。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他坐了多久,天色渐渐的暗下去了,他感到,有人,很多人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以为是耶律炫妤带人查看,也没有回头。
那些人静静的站在他的后面,站的有些远,看着那个一直笑得很开心的青衣公子,抱着什么东西,低着头,肩膀一直在压抑的颤动。
不知是因为冷,
还是因为……他在哭。
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顾惜朝,他们突然觉得,今天的风,冷的有些邪门。
好像那种从黄泉吹上来的,让人伤心的风。
又过了很长时间,一个人静静走上前,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人也是很怕冷的,但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位红衣如火的艳侣,所以他还是燃的起来。
那青灰脸色的病夫拥着厚厚的毛裘,剧烈的咳嗽了两声。
顾惜朝听出了他的声音。
但是没有抬头。
雷卷看到这样的情形,就知道自己来得晚了。
他们一行人用尽了办法,也混不到城里,直到今日青岚公子与白莲公子来此拼生死,他们才趁机进城找到了诸葛先生。
然而,就算他们有惊天之能,也不可能知道这样冷清的崖上,会发生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
千方百计打听到这里的消息,然后火速前来时,他们只看到了一个顾惜朝,和满地的血迹。
和顾惜朝的恩怨,本就在玄翔大劫外化解,雷卷也感到这个人刻骨的伤心。
他不知道原来顾惜朝也能这么伤心。
那个大家眼里一直笑着的俊美公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面不改色的顾惜朝,如今狼狈的好像没人要的孩子,独自坐在这里,蜷在风中,微颤着肩膀,失魂落魄。
并肩又坐了一会,雷卷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顾惜朝虽然仍没看他,却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答应他的,此生,不再骗人。
在后面那些人的眼里,雷卷的身子,也突然如顾惜朝般,颤抖起来。
他本就像个畏寒的病人,如今更如冷的萧瑟。
雷卷站起来,拍着身边这个人的肩,一言不发的往回走。
他们看到雷卷脸上未干的泪痕,但是谁也不会笑他脆弱。
雷卷走回去,颇有深意的转身,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顾惜朝,然后扬眉:“都听到了?帮少商报仇的事,就交给咱们吧。”
顾惜朝听到这句话,本来木然的身子忽然一动,已捡起地上的上邪回鞘,霍然起身回头:“都不许插手。这是我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比平日里还怨毒了十倍,几乎是咬牙切齿字字如血。
雷卷也点了点头。
顾惜朝既然想起了报仇,那他也不用多说。
昔日他们总认为戚少商看走了眼,实际上或许戚少商一开始就知道,顾惜朝是怎么样的人。
只是唯有戚少商愿意去相信他,愿意容忍他的任性。
愿意……
一次一次的,不管他背道了多远,走错了多少次,都带着笑容,等着他回来找自己丢掉的东西。
雷卷和赫连春水往旁边让了让,顾惜朝走到了他们的中间,没有停留的穿行而过。
这个时候,又有人上了崖。
顾惜朝看也不用看,就知道谁来了。
雷卷方才也说过,他们已经通知了诸葛先生,诸葛先生知道事关重大,已派四大名捕出动。
但是四大名捕却仍不知道,这一切只是耶律炫妤的陷阱,即使他们早早得到消息,也会被人所利用,先与随意听风阁动手。
雷卷想要上前将方才听到的一切转达,顾惜朝却拦住了他。
四大名捕看到顾惜朝固然惊讶,更不知原因,但公务在身,岂能就这样默然下去。
于是无情开了口。
无情端坐轮椅之中,虽然诧异,眼神与口气仍是宁定的。
他没有看到戚少商,没有看到青岚公子和白莲公子,所以他问了两句最紧要的。
“戚少商他们呢?”
“军情密卷,有未失落?”
无情并不喜欢顾惜朝,顾惜朝又何尝喜欢无情?
四大名捕自逆水寒一案,就与顾惜朝结了怨,直到现在,双方的印象还都不怎么好。
顾惜朝从怀中取出那卷东西,在无情的眼前,撕成碎片。
白莲公子已死,给了他们,不过是徒污江上雪之名而已。
他既答应戚少商不骗人,却未答应他不可以不解释。
何况以现在的心境,这些事他可以说给雷卷,却绝不耐烦细说给四大名捕。
无论他怎么改变,到底还是不能与这些正气凛然的人同流。
他身上没有正气,也不愿意救民于水火,若说秉性,倒的确很像柳独夏那样的邪道至尊。
撕碎了密卷后他举步便走,愕然中的铁手还给他让了让。
四大名捕虽然并不待见顾惜朝,却从他的身上,感到极度的悲愤与死志。
即使他一怒撕了那卷东西,铁手也不愿意随便动手。
但是顾惜朝走过去之后,他们却反应过来,必须留下他问个清楚,然而这个时候,一向与顾惜朝势不两立的雷卷、赫连春水、息大娘一行,却挡在了他的身后,阻了四大名捕。
直到后来,诸葛先生才从雷卷等人口中得知一切真相,又过了很久,边关传来了新的消息。
是年深冬,一场盛雪。
本来宋辽两国甚少在这样的时节交锋,有些不成文的默契。
然而辽国苦寒之地,难道当真便怕这些风雪的阻碍么?
那一日,由辽国大将亦是皇族的耶律逍荣为总大将,掌权公主耶律炫妤为军师,领兵十万大举进攻,骑兵悍勇,铁弓无敌,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添威风。
边关将领万没料到辽军会在此时攻来,仓促之下不及备战,一路南退,这一来数座城镇便落入敌手,其中过半惨遭屠戮。
边关告急军情如雪片般的飞进皇宫,皇帝赵佶正忙着鉴赏傅宗书献上的一副失落民间已久的字画。
耶律炫妤为皇叔出谋划策,虽手不染血,然则毒计杀人无形。
“皇叔的亲兄丧命于宋廷,此番出兵必要直捣东京府,为皇叔雪恨。”
耶律逍荣点头称是,大口喝了碗酒。
他身边的大辽第一公主披着白色狐裘,满头青丝用一条雪绒般的带子束起,整个人就好像掌控冰雪的女神。
她踌躇满志,凤翔九天。
两年前成功取江上雪之命后,由皇兄保荐,这本已富贵无比的掌权公主更得老太后的信任,如今竟连兵权也能染指。以她之机谋,若非身为女子,恐怕即使坐拥龙庭,也是轻而易举。
果然在她连施巧计之下,辽军如摧枯拉朽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即使碰到零碎抵挡,也如狼臂挡车般瞬间化为飞灰。
硝烟四起。
然而,所有人万没料到,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个人,出了这样一件事。
若非亲见,谁也不相信这个世上,当真有传说中那种事发生。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
那个人的身影隐没在风雪之中,恍如鬼魅。
亦快如鬼魅。
从他的掌上,呼啸旋起青色的风。
杀戮之风。
事后,人都说青岚公子未死,上邪血剑所到之处,杀人如草!
但只有一个死人,晓得确实发生了什么事。
也只刹那而已,那戴着名动江湖的鬼面‘半面莲妆’的青衣男子,手执一把湛清古剑,一言不发的冲杀进来,当真是十万大军奈之若何,剑法之高,功力之强,手段之狠毒,便如索命罗刹,嗜血,残忍,无情。
——竖子偏安于左,挡吾者则右,中或降!
——杀伐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剑,尝为道不得,肆意为上。
——万物引颈,胜负无谓,屠戮高情,是乐杀人!
——夫子言,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
——然志几何?天下几何?可慰我怀?
从乱军的惨号和簇簇飞箭声中,端坐大帐的两位皇族隐约听见这似哭似歌的长吟,耶律炫妤面色一变,当即掀帘而出,方抬起头,迎面便是一道剑光!
那青色剑风带了血色,妖冶之中更见杀气。
这一剑来人仿佛只为立威,仅穿过她的肩膀,但剑气纵横,那种千军万马之中一剑西来的气势,使得耶律炫妤也软了双脚,跪坐在地。
“半面莲妆……柳独夏……不,不对,你不是柳独夏,你是……”
她睁大了双眼,犹不敢相信的再深深看了一遍来人身形相貌,虽然半面莲妆掩去了他一半面孔,但这张脸她却是认得的!
“顾惜朝!为什么是你……!”
有半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无论如何她都难以相信,以顾惜朝那样的武功,居然片刻之间就能杀到她的帐外,这……这怎么可能!
她又惊又疑的狠睁双眼一路往下看,那把上邪名剑仍在滴血,而这杀人无算的名剑,却是握在……一截几乎完全干枯的断臂手中!
顾惜朝握着那截断臂,断臂手中紧攥着上邪,这种骇人听闻的模样,让耶律炫妤肝胆欲裂。
此时正是隆冬,他青衣之外,仅披了件毛边长衣,面如严霜,不见喜怒。
他轻轻张口,说了几个字。
前面那句话,即使离得如此之近,耶律炫妤还是没办法听清楚。
但是后面那四个字,即使离得稍远的辽兵,都听得很是明白。
懂得中原语言的人便知道,他说的四个字便是——
虽远必诛!
这四字一出口,半截鬼臂洒起一片青光,一剑便取了耶律炫妤首级。
然后他提着剑,拥着毛裘披衣,往外便走。
真是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对数万辽兵,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无。
正当赵佶鉴赏完字画,弹完了琴,拥腻了美人之后,好不容易想起似乎边关告急,于是招来了诸葛先生和傅宗书,问起这件事后,那天生对头的两人,这次却不约而同露出古怪之色。
——他们能说什么?
——难道如实告诉圣上,传说中,青岚公子一人一剑,杀入万军之中,取了大辽第一公主首级离去,所以总大将耶律逍荣吓破了胆,竟然自己乖乖回去吗?
如果这么说了,以赵佶异想天开的个性,多半要‘爱卿速速召这青岚公子进宫见驾,朕重重有赏!’。
然而别说诸葛和傅宗书都知道,青岚公子已死,此人虽戴半面莲妆,实则不知是哪路神仙,到哪里去宣读圣旨?就算他们不知道这回事,也定然明白以青岚公子邪道至尊的傲慢个性,多半是为了私人恩怨去行刺,压根不会理会什么圣旨。
头痛之下,难得的好消息两人却必须想方设法委婉道来……当然,粉饰太平是傅宗书的拿手好戏,这一次诸葛先生必须让贤。
又过了很久很久。
江南,微雨,春意如酒。
家酿酒坊林立的浣溪镇一条小巷里,几个乞儿打扮的孩童正互相扭打。
那个被欺负的小乞儿身形削瘦,双眼却灵动之极,在众多身形年龄都胜过自己的乞儿间东躲西藏,一时之间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孩竟抓不住他。
不过小乞儿年纪太小,身子又太单薄,撑不了多久便气喘吁吁,终于一个失足跌倒在地,其他人立即纷纷上前压住他的四肢,乞儿头便大步上前,伸手将他提了起来,在他漂亮的脸蛋上左右开弓,留下火辣辣的红印。
“小兔崽子,竟敢骂我,你想死啊!”
乞儿头说着,狠狠将他踹倒,拔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来。
旁边几个乞儿见他拔出家伙,害怕事情闹大了,连忙上前阻止,但他手一摆狠狠的道:“死一个乞丐,有谁会追查?多半是扔到江里算了!”
其他人想想也是如此,便退到一边笑嘻嘻的看着。
那乞儿头大踏步走上前,蹲下身子,拿出匕首比划来比划去,想要看看这小乞儿临死之际会怎样求饶。
小乞儿倒在地上,似是挣扎不起,显得很是害怕的连连后退。
忽然之间,他藏在背后的手猛然伸出,手上攥着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狠狠戳进了乞儿头的眼中,转身便跑。
乞儿头大意之下,捂着伤眼大叫同伴抓住那小畜生,疼得哇哇大叫。
小乞儿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方才偷袭之上,这时没跑两步便跌倒在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以为要命丧在这里时,却听到扑通扑通的倒地声,好奇回头看时,数个石子斜飞而至,将还在往这边飞奔的乞儿全部打倒,最绝的是,那些石子不偏不倚,恰恰打在那些乞儿的膝盖之上,精准的就好像石头自己长了眼睛一样。
街角的另一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掌,冷冰冰的拽住他的小手拉了过去。知道这小乞儿有高人来救,其他人吓得退了回去,连忙扶起瞎了一只眼的乞儿头,匆匆从另一边走了。
浣溪镇临着江水,那人将小乞儿拉到江边,随便坐上一条小船,才松开了手。
小乞儿这才看清,这人背负着名贵的长剑,一身青衣做工精致,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却戴着十分可怖的青玉鬼面,遮住了半边脸庞。
露出的那半边脸也冰冷阴森,没有半分的笑意。
从他半边面貌上很难看出年龄,但看他满头的白发,以及方才拉住自己的那只冷冰冰的手,却显出这人似乎年事已高,尽管手掌仍然十分白皙,却已干枯如骨,有了皱纹。
“一出手就刺人眼目,小小年纪这样狠毒?”
那人开口这样说着,小乞儿露出不屑的神色:“若不杀他,他便杀我,只恨我年幼体弱,否则方才便一下刺死了他!”
那人却唇角一勾,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说法,无意间救了个小乞儿,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乞儿却是机灵,见他没有厌恶之意,竟跪下叩头,求他收自己为徒,这乞儿看得出遇见了江湖上的高人,若能蒙他指点,以后便不会被人所欺。
那人却不置可否,淡淡的道:“你乞讨本为生计,为何不求钱财,却要学武?你学了本事,想要做什么?”
小乞儿仰头道:“若有前辈的本事,自然能让别人服气,能让别人惧怕,拳头大的便是权力!而能决人生死,便是有了生杀大权,还怕不能成为人上人吗?”
这些话平时总是在他心中暗暗重复,已有千次,此刻面对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前辈高人,他却不知怎地,猛然说了出来。
说出口的刹那,他便后悔了。
听闻江湖上那些侠客好汉,都是讨厌这种说法的,他们喜欢的是仁厚君子,讨厌恶毒的手段,自己先前出手就要人命,如今又说出这一番话来,怕是惹这位前辈不快了。
果然那人身子似乎一怔,却笑了出来。
似乎在笑这小小孩童虽然伶俐聪颖,心地也够狠毒,嘴上却还是个孩子,不会挑些冠冕堂皇的来说。
继而他又想到了自己。
这小孩何尝不如自己般,既有狠毒的心肠,又有立于万人之上的野心,可是如果碰到一个愿意相信的人,未必便会走错了路。
笑了一阵,那人歪着头想了想,撑起了船桨,缓缓向江心荡去。
“我就传你几招,但不用师徒相称。”
那人带着笑意这样说:“我传你的武功,足以让你在江湖上行走,但让你登凌绝顶的功夫,却不能传给你。”
“因为我知道,你必会遇到一个值得你用尽全部智谋相助的绝世英雄,亦只有这个英雄会相信你,重用你。”
“所以在传你功夫之前,我要你记住一点,对天下人都可以狠毒,但对这个人却不可以。可以骗天下人,都不可以骗他。可以怀疑天下人,都不可以怀疑他。如果骗他一次,错过一次,你只能用一生的时间来后悔。”
小船渐渐载着这些话远去,直到与暮色融为一体。
从那一年始,青岚公子终于绝迹江湖。
那把杀人名剑上邪,和妖冶骇人的半面莲妆也终于淡出了武林人士的视线,渐渐成了传说,邪道再次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
而又过了很久以后,有个出身江南的俊美少年步入江湖。
他只知道那个来历神秘的老者教了自己三年便飘然而去,不知所踪。而他教了三年的武功,已经胜过了很多苦学了十年八年的江湖侠客。
他步入江湖以后,严遵那位前辈的教诲,从未透漏过师承来历,只是因为仰慕他的风范,始终穿着一袭青衫。
渐渐的,他从江湖传言上得知,当年邪道至尊柳独夏负手立于江湖顶点,是怎样的威风,听了他许多传说,知道了古剑上邪,知道了半面莲妆。
于是本是孤儿的他,将自己的姓氏也改成了柳。
起初,他并不明白‘柳独夏’当年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那位柳前辈贵为邪道至尊,武功天下无敌,却似乎并没有其他弟子,又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学到他所有的功夫。
他想,如果自己有智慧,亦有无敌的武功,自己就可以做立于万人之上的绝世英雄,又为什么要去帮助别人?
这个邪道至尊柳独夏既然不反感狠毒的手段,为什么又要那样郑重的告诫自己,天下只有一个人绝对不能欺骗?
虽然这些以他的阅历年纪都还想不明白,但他很快就懂了。
因为他被一个人看了一眼。
一眼而已。
那君临天下却空负大志的眼神,让他猛然抬头。
江南烟雨中,又一次宿命的相遇。
彼此只是看了一眼,心里却莫名知道,就是他了。
对天下人都可以狠毒,对他不行;
可以骗天下人,不能骗他;
可以怀疑天下人,不能怀疑他的人,
已经出现了。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清]纳兰性德•《荷叶杯》
——荷叶杯•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