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戚顾）荷叶杯》纳兰佩紫

30、12：浮世凉闲(下)

　　顾惜朝本想待戚少商内力一撤便立即将自己掌力拍入洛千风大穴之中，废了他的武功，可是猛然间想起什么，连续后退几步，额上冷汗直流，看上去竟似乎比戚少商还疲惫。
　　顾惜朝心里天人交战，的确紧张之极。他本欲趁机发难，却突然想到，洛千风一行本是与戚少商过不去，自己虽然护着戚少商逃亡千里，但并未与随意听风阁明着动手，料想这些人自恃身份，只要将戚少商交出去便不会与自己为难，他也正是打了这个主意，才敢在客栈里静候青岚公子大驾。而此刻他在做什么？竟然想要废去一剑天下的武功！要知道这些武林高手对于武功被废之仇犹在杀身之上，自己方才若是一掌下去，便是与青岚公子一脉结下无可挽回的死仇！
　　顾惜朝退了几步后坐在地上，一条手臂都微微发颤，虽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妄动，同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愕然却浮上心头——我方才竟要为那姓戚的安危而不惜与青岚公子结仇么？洛千风解毒之后会不会恩将仇报反咬一口与我有何关系？只要不碍他行事，我又与白莲公子是熟人，洛千风又怎么会与我为难？
　　他心中又是震惊，又是难以置信，他的情绪本来如洪泽湖平静的湖面波澜不兴，此刻却犹如方才湖心投入一颗干果，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顾惜朝心机深沉，却也为此所累，一件简单之极的事在他这里必定要搞得脉络清晰，猜忌既重，心便难安，是故以他之天资聪颖，武学上却难以迈入臻境。这时他也发现自己因心神大乱而真气逆行，遂盘膝坐下默默调息，渐渐恢复平静。他知自己既饮忘情之酒，此刻便不可能再对戚少商有什么情谊，这一切的异样，惟有怪到自己起初一时不慎带他逃亡，暗道这姓戚的虽然是个让人横竖看不顺眼的大侠，而人格魅力之盛，却不得不服。
　　等顾惜朝调息完毕时才发现，两个白衣人影不住围着自己转圈，定睛看时，原来洛千风与戚少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疗毒完毕，料想是看到自己因真气不畅而调理的时候，自动担起了护法之责。
　　洛千风内力本就高明，再加上‘唐染’怕他醒觉，不敢用太过霸道的暗器，落入湖水之后一部分毒性被水浸引，又及时受到戚少商正宗心法内力所助，恢复起来竟没什么难事，反倒是戚少商面色隐隐透出青气，形容有些委顿。
　　见顾惜朝站起身来，两人也齐齐站定，这才开始说话。顾惜朝原本以为洛千风解毒后必定会翻脸擒拿戚少商，谁想这一剑天下居然反为自己护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戚楼主，大恩不言谢，洛千风以后绝不再与戚楼主动手。”
　　洛千风说着鞠躬为礼，诚挚之意溢于言表，就连一贯多疑的顾惜朝都立时相信此人所言非虚。
　　却是戚少商摇头道：“一剑天下乃是奉命行事，若为戚某与青岚公子失和，这并非我出手救人的初衷。”
　　顾惜朝听了他的话差点晕倒，若非洛千风在旁，直欲一脚踹之——人家难得是知恩图报之人，已经说明了袖手此事，这戚木头居然还拒绝了，难怪他就是一逃亡的命！
　　他只顾暗暗埋怨戚少商，哪知洛千风却比戚少商还要较真，以为戚少商不相信自己所言，立即解下腰间佩剑横放双手之上递了过来：“此事在下定会详细将原由奏明公子，敝上并非不通情理，也决不会迫在下追杀恩人。这是洛千风成名兵器，古剑‘天下’，但请戚楼主收下为信，若随意听风阁中有人敢以洛千风之名为难楼主，但请斩之无妨。”
　　他身子微倾，低头弯腰，双手平托着那把贵重之极的古剑，戚少商瞠目结舌，绝对不敢收下这把洛千风爱逾性命的宝剑，可是人家言辞恭敬诚挚，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拒绝的话来，真是左右为难，郁闷非常。
　　顾惜朝却是暗地里笑得打跌——白莲公子总称这人是木头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这人行事古朴守礼刻板已极，说好听点是颇有君子之风，其实确为木头一根全无风情。初见此人，气质清肃俊逸，恍如晚秋风雨怅然寥落，自有傲岸冷峭的名士风范，谁知性情却是这样——顾惜朝想到这里恍然大悟：这洛千风明知与白莲的差距却还敢一路狂追，若非是如此性情耿直之人，白莲公子也不会落荒而逃了……
　　想到这里，瞥眼瞧见戚少商为难的样子，笑了笑将洛千风的剑推了回去，替他开了口：“收好你的兵器，一剑天下言出必行，咱们都是信得过的，何必要什么信物。”
　　洛千风迟疑的道：“可是戚楼主……”
　　“什么七楼主八楼主，他好威风么，不过就是个少包子，还摆什么大侠的谱。”顾惜朝横了戚少商一眼，洛千风一笑收剑。
　　看到洛千风不再逼自己收天下剑，戚少商固然高兴，但顾惜朝说的让他又添了一层郁闷，戚少商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惜朝，从前在寨子里的戏言你也胡说。”
　　洛千风看他五官纠结在一起的样子果然与外号颇为形象，那冷峻的容颜上也难免有些忍笑的痕迹。顾惜朝想也不想的接口道：“你离开小雷门之后，这个外号便失传了，真是可惜之极，你想做大侠，不想让我提起这外号，我偏就觉得包子比大侠好得多，雷卷一门阴阳怪气，这个大号取得却真妙……等等，你喊我什么？”
　　戚少商也才反应过来一时情急，往日昵称又顺顺当当的叫出口来，这时的脸色已经不是纠结，而是哭笑不得。眼见顾惜朝挑着眉眼一副‘你不说是吧？’的样子，知道这人心思缜密，手段狠毒，那‘不说是吧’之后想也不用想连着的必是整人良方，只好叹了口气，道：“惜朝，我虽不知你为何护我逃亡，却蒙你相救方有今日，那日在客栈之中，你五色斧架在我颈上时，我心中与你恩怨已经勾销，但昔日你武功被我废去一半，仇家又遍布江湖，若再惹上青岚公子，绝无侥幸……”
　　顾惜朝插话道：“所以你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几声‘顾公子’表明与我界限分明，希望青岚听到后饶了我吗？何必你如此费心，当日若是青岚公子在场，我第一个就把你扔给他逃命。”
　　戚少商不答，只是苦笑。洛千风见他二人气氛诡异，不禁开口询问，方知是顾惜朝带着戚少商一路逃到这里，却又不明白为何他辛辛苦苦带人逃出，却又随时准备丢下戚少商明哲保身。
　　顾惜朝看他两苦笑不语，心情转好，笑吟吟的道：“罢了，戚少商，你就这么与我恩怨两清，不怕以前死的那些兄弟化为冤魂痛斥你么？”
　　戚少商脸色黯然，却神色不变：“戚某自认仰俯无愧，当日废你一半功力却饶而不杀，自是希望你能够有条路走，连云寨虽因你而破，主谋却是当今圣上与奸相，其因根本更是戚某早年与楚相玉交往所累，原本不该全算在你头上，白莲公子早请诸葛先生转明原委，那时戚某方知惜朝你为了连云寨也算费尽思量，如今又再三护我逃亡，若再挟旧怨与你动手，戚某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洛千风听他二人说的不清不楚，索性一言不发。
　　顾惜朝却不耐烦听他剖析事实，边打着呵欠边道：“你不用说的这么好听，我偏就是准备拿连云寨当作晋身的青云梯，如今败军之将荣华成空，却也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直认并非什么好人，你当人人都象你般想做大侠么？我不稀罕呢。”
　　戚少商的确是没办法对着这个人下手，无论什么恩怨情仇，都能找到一堆不杀他的理由，何况白莲公子请诸葛先生转告自己的，就是最好的借口，所以雷卷他们才能忍下那口气，任由他放了顾惜朝一条生路。可是顾惜朝丝毫不理会他的借口，更是将他以兄弟换取富贵的做法明目张胆说了出来且毫不脸红，戚少商再好脾气也给他气了个瞠目结舌。
　　顾惜朝见他气的说不出话，似乎很是得意，接下去却说了一句让洛千风都不得不注意的话：“我看我还是跟着你一起到京城去吧。”
　　戚少商本来正生着气，猛然听到这句话先是莫名有些惊喜，然后又不解的道：“你不是说跟着我随时会碰上青岚公子，不安全么。”
　　“眼下又不同了。”顾惜朝指着苦笑的洛千风道：“有一剑天下在旁，他怎么会任由你我被柳独夏宰了呢？”
　　洛千风当即作证似的点头，证明自己不会任由主上杀他二人。
　　戚少商知道他说的无错，仍不放心的叮嘱道：“若真碰上青岚公子一脉，遇到危险时……”
　　顾惜朝打断他道：“遇到危险我撇了你便跑。”
　　戚少商被他三番四次的抢白，终于忍不住致气道：“撇了我跑？我若拖着你不放呢？”
　　顾惜朝心中一暖。看他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就好象昔日还是知音之时彼此间的玩笑斗气，再听他终于还是将‘顾公子’改回了‘惜朝’，又处处为自己打算，这才知道能在青莲小筑悠哉这么久，多半有他暗中的关照。这时听他说的有趣，也就凑趣的横了他一眼，唇边浮上一抹淡淡的促狭笑意：“是么？你要敢拖着不放，我就斩了你的手臂做纪念，你戚大侠还真能拉我当垫背的不成？”
　　戚少商终于知道自己与这姓顾的斗嘴多么不明智，完全是自找苦吃，抬头四顾，正看到洛千风同情的目光，洛千风的眼神就象是透过他两看到了别人，他喃喃的道：“戚大侠和顾公子居然是这种过命的交情……”
　　“谁跟他——”顾惜朝还想撇的一干二净，却听洛千风仍是面色木然的自语：“也难怪白莲会与顾公子相交，他的嘴巴也是从来不饶人的，呵呵……”
　　他想起江上雪在随意听风阁时的样子，忍不住就同情起戚少商来。那时的洛千风也是被江上雪骂习惯了，到现在都只要白莲一开口就老老实实的低头听着，知道回嘴的后果更凄惨。在随意听风阁里，除了花斩笑的胡搅蛮缠能让江上雪的毒舌功力无法发挥外，就连青岚公子也不敢随便和他斗口的。
　　三人结伴而行，本来情形颇为奇异——顾惜朝和戚少商本是江湖皆知的仇家，而洛千风不久前还身负追杀他们的要务，此刻却如多年好友般走在一路，而三人正邪殊途，若非这一段奇妙的缘分，等闲是不可能混在一起的。
　　等顾惜朝和戚少商的谈话告一段落后，洛千风提议到附近的揽月品花轩找雷拒月。雷拒月本是江南霹雳堂雷门的破门弟子，在附近有落脚处并不奇怪，但他前些日子还与唐染一道在京郊截杀戚少商，谁也没想到这人居然也在左近。
　　洛千风想起这个同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染儿与拒月截杀失败后一路追踪未果，刚巧在路上碰到我在堵截白莲，于是染儿便与我一道，拒月先回老家调集人手，谁想你们偏就在这里呢，要是知道在眼皮底下让你们逍遥了这么久，他会气成什么样可说不定呢。”
　　顾惜朝也难免露出些微得意，却不解的道：“如今戚少商与你们是敌非友，就这么上门造访，你是故意送他去给人抓的吗？揽月品花轩，嘿，雷拒月还真是狂士风范。”
　　洛千风摇头道：“顾公子见笑了，拒月兄的这‘品花’轩名可把斩笑得罪不轻，数次威逼他改名。此次前去，我有更紧要之事需要与拒月商量，包准他顾不得与戚楼主的恩怨，若是你们信的过在下，便一同前去，说不定因此还可化解你等与随意听风阁的过节。”
　　戚少商与顾惜朝与青岚公子一脉纠缠至今，所见均是不俗之士，洛千风清肃重义，花斩笑豪迈爽快，江上雪孤芳自傲，雷拒月魏晋风流，唐染手狠心热，这几人就算杀人如麻，却没有一个是阴险狡狯的魔头，与昔日执掌邪道为至尊的九幽一脉完全不同，也难怪青岚公子君临邪道之后，江湖上便平静了很长时间。
　　如今换个别人相邀，二人或许还有些踌躇，但洛千风这样正经严肃的人打下了包票，还有什么疑问？只要能和随意听风阁化解恩怨，戚少商要进京，便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拦，而顾惜朝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于情于理，这一趟都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拒月的居所离这里并不太远，再加上戚少商与洛千风两大当世剑客一左一右如同护法，还有什么人敢找顾惜朝的麻烦？顾惜朝虽然求的是功名荣华，从不在江湖上走动，这次也难免意识到一派宗师的出行待遇果然与众不同，心想难怪那些武林人士面对高手的时候都是一副不惜一切也要结识的态度了，无意间有戚少商和洛千风正邪双剑保驾护航，此刻顾惜朝的款儿绝对凌驾于任何一派掌门之上，江南奇人异士甚众，他们三人都是年轻俊美、气质出众，走在一起很有些招摇过市的味道，有些眼尖的人似乎瞧出了这三人的来历，但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会结伴而行，犹以为自己眼花错认，竟是谁也没敢上前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