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
-
曾经的岁月悠悠的像是伏尔加河底曼妙的水草,又像是江南绵绵的惆怅细雨,雨中的烟锁重楼。而如今,沙场一日,红尘千载,日子在剑鞘的一张一合中,如流沙倾泻,粗旷的让人来不及舔舐伤口。
竹笛尚有了裂痕,情感可能依旧?
夕漠轻抚着笛身裂纹,渐渐的,常年拿剑早已沉稳如铁的手指,竟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深夜无寐,卓鸥瞥到月下一人,绕过枞树,却见竟是夕漠。卓鸥独自沉吟,并不欲上前。仰头望天,月圆思乡,不过寥寥。
夕漠送笛入怀,抽取一叶还算鲜嫩的绿叶,呜呜咽咽吹奏而出。
曲声本自婉转悠扬,乘叶而行,却变得呜咽生涩,凭空多了些金铁尴尬,竟是悲凉莫名,荒凄不堪。听得人心尖儿也泛起酸来。
卓鸥盯着夕漠的背影,若有所思。夕漠虽说与大家关系交好,跟士兵也亲近,看人时眼神虽然真诚,确总是客气,便是再熟悉,他身上的那种距离感也巍然不去。对每个人都真心相交,却独独对自己的事闭口不提。三军之将,负担也好压力也罢,抱怨也行委屈也可,所有所有顶多只是一笑而过,看似柔弱好欺,实则坚忍不拔。而这样一个人,最多的是让人感觉不食人间烟火,自心别有洞天。
此时,耸肩微抖,伤情吹奏之人,这一地的落叶枯黄,凄迷哀婉可才是他内心独白?
草叶簌簌,有人踉跄而来,“将军!呃——辅政大人!我等刚刚自漠贼手中救得数十商人,都是大燕的百姓,意图穿过沙漠到古邑贩货。”
夕漠回头看到卓鸥,心惊,一时大意,竟没发现有人。
卓鸥却是无事一般,自自然然说道:“这事又不是没遇过,按常例办就是了。查明了不是奸细就好。”
来人支支吾吾:“这本没什么,只是其中一人吵着要见古月……”抬头偷望一眼夕漠,续道,“后来又说要见将军,还说认识宋家兄弟和老黑。”
“那人叫做什么?”卓鸥问道。
“越文。”
夕漠一听这二字,慌忙忙转身就走,反愣住了卓鸥二人。
一入大帐,地上跪满了作大漠裹服的百姓,个个却是血污风尘遍身。夕漠张眼一望,便见到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形。恰这时,越文也看到了夕漠,不管旁边架了刀看守的士兵,站起来便朝夕漠扑去。夕漠心惊,伸手入怀,拿了什么便去招架,打开几柄刀剑,方护的越文无恙。
越文扑了个满怀,委屈而幸福的哭将起来。夕漠看着手中断笛,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文儿留在了军营。夕漠渐渐得知文儿是独自出走来找自己,后来遇到了送军报的宋氏兄弟,更有宋三护送,却在大漠边境一个村庄遇到了漠贼大肆抢掠,两人走失了。而文儿继续北上时遇到了一队商人,有好心人拉他做了伴。由于连年的征战,古邑和大燕久不通货,其中利益飙升,便有商人禁不住诱惑冒险穿越大漠谋取暴利,却不慎被漠贼盯上。
文儿与他们随行吃了不少苦头。夕漠最是明白,浅酌楼的小倌从小便不比常人,为了保住少年的体型与细白的皮肤,从不做任何粗活与有伤发肤的事情,个个都比一般人要羸弱得多。自己不过是幼时习过一些武艺,又因着心中的执着坚持了一路走来,但是文儿却不必这样……
看着文儿累得熟睡的脸,隐隐带着笑意的香甜,夕漠无声感叹。边疆军营生活艰苦,文儿这样的身体性格,又怎么受得了!已经三四天了,看着他努力地融入这里,抢着活干,事无巨细打点一切,也不管自己是否承受得了,活做不多,倒是时常带回来大伤小伤的,遮遮掩掩不欲示人,可是又瞒得了谁呢?起初大家不过当他是将军的故友,客气帮忙,后来看出他久留的意图,又都不咸不淡,而如今金诚所至,人人但凡见他做事总会上前帮忙,更有不少人言辞闪烁竟是要求自己留下他来……
文儿的心思,自己又何尝不懂!只是,别人看来,自己一路虽艰辛却终于得偿所愿,为了地位也罢,百姓也好,如今在边疆一带仁义名声远播,正是人生得意之时,殊不知,自己却无一时是开心畅快的。做一个为国为民的英雄,这是自己毕生的心愿,然而,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心,却是空的。
在战场上玩命地拼杀,不分日夜的处理军务,心,一边麻痹,一边荒芜……像是个瘾君子,更多的麻痹换来清醒时更加如蛆附骨的相思煎焦!仿佛早已失控了,失去了自我,日日夜夜的压抑,不知何时便会一朝崩溃!这样的自己不是文儿可以填满的,而,这样的自己也不应该去糟蹋文儿……
或许一日早起,自己便化为这寥寥大漠一粒细沙,一缕尘埃。
迷迷糊糊中,有水珠滴到自己脸上,文儿自来了军营,怕夕漠赶自己走,时时警醒着,此时一个机灵爬了起来,却见夕漠忙回转头去看案上的文书,心中奇怪,不禁摸了摸脸上的水迹。
夕漠又回过头来,文儿心中一紧,立刻沉下脸来。“都怪我太不懂事了,居然又在你榻上睡着了。”
“文儿,你不适合……”
“夕漠哥,我还是继续给你磨墨吧。今天的文章应该快看完了吧?”
“文儿……”夕漠脸上染上了怜悯般的悲情。文儿低头不去看他。
“对了,宋大哥说,明天去打猎要给我带只獐子,我想着,拨了皮给你做个护套,袖着手冬天写字就不怕冷了。”
看着文儿低头自顾自说了一通,慢慢磨着几乎冻成了块的砚台,夕漠无语凝视,心中五味陈杂。
文儿感受着夕漠的视线,想象着那眼神中的怜悯不堪,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眶酸涩难忍,紧咬着下唇,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连日的挫折委屈竟似要在这一瞬间爆发。
忽而一个飘忽,身子一轻文儿被放在了夕漠的腿上。此时终于忍不住,文儿反身抱住夕漠,钻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一时又挣着爬起,在夕漠脸上乱蹭乱咬。夕漠轻轻把文儿按在怀里,扶着他的背,满怀疼惜。
待文儿平静下来,二人半晌无语。
“夕漠哥,不要赶我走。”
“乖,我怎么会赶你走呢?我只是不想让你吃苦。”
“文儿一点都不苦。有夕漠哥在,文儿怎样都甘心。”
“天不早了,我们睡吧。我不会再赶你走的。”夕漠轻轻在文儿额上印上一吻,把文儿放在榻上,扫灭了烛火,自己也和衣躺下,拉了被子包住二人。
文儿怔怔愣愣,尚惊奇于那一吻,却感到夕漠抱着自己睡了下来,心中一喜,虽知他只是心疼而已,离自己所要尚差许多,为着这一点增进却差点又哭出来,忙紧紧抱住夕漠的腰,再不放开。
夕漠搂着文儿,心中混乱不堪,却是不能成眠。
眼看着东方便是曙白,夕漠堪堪有了些睡意。忽而外面一阵喧哗,便有人在帐外报说:“将军,钦差御史来了。”
什么?夕漠骤然起身,惊醒了一旁的越文。
御史,是,羽飞么?“是哪位御史?”不知不觉中夕漠的声音带着颤抖,文儿看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帐外之人心中虽觉奇怪,却只得答道:“回将军,自然是季安勤季御史。”
夕漠知自己失态,却止不住心中的颤动,只觉得一切都忽然跑出了控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景。前几日的军报的确说了羽飞作为钦差要到边疆议和,可是这种议和只需在汾都城内便可了结,如何却来了前线?
文儿看夕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面无表情的爬起来,打点收拾。将衣服盥洗用具一一呈上,服侍夕漠。
夕漠心不在焉,动作迟缓,忽忽的打翻了案上的脸盆,水倾洒了文儿一身。文儿低呼一声,躲开了大半,却还是湿了半边冬衣。夕漠这才魂归,见到文儿无言的整理衣衫,眉头心尖都拧成了一团。看着文儿,想着不远处就在咫尺外的羽飞,心中反而平静下来。才听到他来就这样,以后的相处共事又该如何呢?
“将军,御史已在一里外了。”帐外的催促愈紧了。
夕漠不及他想,忙整理完就掀帘出帐。在门口微一踟躇,终是没说什么,踏出了门外。
羽飞与自己即使是咫尺却也是千山万水,而文儿难道又好了么?一墙之隔便是万丈深渊,与其日后的纠割重重,倒不如今日的面下无情。
想通了这些,心中虽悲戚不已,却是心安若泰。深吸一气,极目远望,烟滚尘尘,大气中尽是荒凉,雄浑中更显无奈。衣衫猎猎中,直让人想乘风而去,远离这红尘繁绕。
天光渐显,远处铠甲氤氲了晨色,好似天降般,迤逦而来。
行至近处,只见当先一人,白马,银甲,大红披毡,高冠束发,冷玉作面,暖香乘风,凌凌然一将之风,杳杳兮宛若天人。
二人目光交汇,俱是心口一震,表象上却又都举重若轻,羽飞轻轻一笑,夕漠却是微微抱拳。
迎接中,羽飞下马,二人本是旧识,却旧的尴尬,无法像别的旧人一般勾肩搭背,夕漠因着心中的隐隐困扰,甚至连常见的携手相欢亦做不到。二人客客气气让入主帐,并众将安排了羽飞随行军队的住宿饮餐。因军中未有准备,所以迎接宴席都拖到了晚上。
一时各自忙得不可开交,主帐中只留得夕漠、卓鸥、羽飞和他的一名亲兵。
羽飞笑吟吟看着卓鸥:“想必这就是名动京城的榜眼,原将军的左臂右膀,卓鸥参将了吧?”
卓鸥不置可否,笑言:“御史大人抬举了,卓鸥汗颜。”
“参将过谦了,当日汾都城外一战,大家以少胜多,救得城外兄弟。原将军引开敌军,分身无术,若不是你睿智英勇,百余十人又如何能安然回来?便是后来的屠城等大小战役,将军固然英勇无双,却每每九死一生,哪次不是你豁出了性命方保的原将军无恙?”羽飞说到这里,话中的赞赏更甚。
卓鸥本是心细之人,听羽飞口气,本应当不尽受用却偏偏如坐针毡,“御史大人谬赞,卓鸥着实愧不敢当!”
而夕漠却好似被一语惊醒般,起身施礼,“御史大人所言正是,卓参将功勋斐然,理当嘉奖。”
羽飞见夕漠为卓鸥请功,虽是礼数周尽却并无亲近之感,心下反而轻松了起来。反观卓鸥一向冷静却因夕漠的这番话而动容,羽飞不禁心中一动。
“呵,众所周知,夕漠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此番大燕可以压倒古邑,十分的功劳里夕漠将军倒占了六七分,世人都道大燕离不了夕漠,西疆离不了夕漠,却不知夕漠将军却离不开卓鸥参将你啊!”羽飞一边说着一边留意二人脸色变化,此时见夕漠感激的望着卓鸥,而卓鸥竟是双颊泛红!
羽飞忽然一变,脸色凝重地走到卓鸥身前,不待众人反应便是深深一揖,“羽飞谢过卓参将!”
听御史大人自称羽飞,不仅卓鸥,就连夕漠也是一惊。谁人不知御史身世坎坷最忌讳别人提到那段往事,却不知今日为何……
羽飞无视二人的惊讶,径自走到夕漠身旁,“羽飞虽是季氏人,曾经即使不堪,也不敢忘记旧人。古月与我相识七年,在那些日子里同甘共苦,可谓青梅竹马……”羽飞说着说着,目光悠远,颔首低笑,沉湎之深……夕漠看着这样的羽飞,一时心中大乱,浑不知该如何自处。卓鸥望望羽飞再看看夕漠,脸上不为所动,眼中却多了些什么。
猛然惊醒过来,羽飞陪笑连道失礼,又是一番客套感激下来,卓鸥已是坐不住了。眼看着羽飞渐渐心不在焉,不住地看向夕漠,言下之意是要与夕漠叙旧,而外人自应当回避了。卓鸥心中冷笑,施施然告辞而去。出的帐外,犹自心神难定,口中咀嚼着青梅竹马四字,卓鸥略作徘徊便向将军大帐走去。
卓鸥走后,羽飞挥退了亲兵,帐中只留夕漠羽飞二人。夕漠心中不知所措,一边警铃大作,一边又期待难耐,正自煎熬,抬头间恰恰撞上了羽飞的目光,心中一窒,脑袋立时空茫茫一片,身子也不听使唤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羽飞将自己纳入怀里,拥抱摩梭……
羽飞将夕漠的头按在怀中,下巴磨着对方的头发,闭眼婉叹,良久才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漠……”仿佛万世的积淀,只在这一吞一吐间,全部碾作尘泥。夕漠反手抱住了羽飞,这一刻,竟像是时光不曾移动,万物皆为最初般,一如七年前的月下廊前……
“啪——”
二人惊慌回头,却见越文立在帐帘口,手中的托盘茶碗均摔在了地上。文儿见二人看过来,觉醒般忙弯了身捡地上的碎片,一时似又恍悟了什么,抬头望着夕漠,“夕漠哥,是……是,羽飞哥来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说呢?全军上下难道就只望着我不知道么?”文儿说着竟绽放了笑颜,慢慢走近,倚在了夕漠身旁,手中拽着夕漠衣角,一副娇憨的模样。
羽飞眸中微晃,看看越文,又移向夕漠,“我竟不知道,文儿也来了西疆,还入了军营!呵呵,大家都来看着你呢,就看你老不老实!”羽飞轻笑着,指尖在夕漠额上一点,蜻蜓点水一般。
夕漠先是惊吓,后是怔愣,一时不知不觉竟成了两方的罪人。三人的心思,虽未挑明,却都不是秘密,只差这夕漠暧昧不明的态度。一时颇有些尴尬起来。
而夕漠,方才情难自禁,情动失态,此时恢复明朗,心中却是懊悔不已。早知不会有结果,本已下了决定,不料竟如此轻易便差些踏入深渊,心中后怕惊吓,暗自定了心神,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暗自警告自己。羽飞不过是久不见故人,朋友之宜罢了,他现在是季氏长孙,身居御史之职,当朝红人,是手段凌厉,英雄不问出身的青年才俊,是……是秉正持钢,发家四王府而后又大义灭亲之人……是前途不可限量,注定要光耀门楣的季安勤!
手扶心口,夕漠心痛的近似要窒息一般。
“夕漠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夕漠回头看看文儿一脸的紧张,勉强笑笑,“我没事,一时胸中不畅而已。”再抬头便见羽飞一副忖度的神情。“文儿,你羽飞哥这次来是钦差大臣呢!”
文儿对羽飞一笑,又回头看着夕漠:“恩,羽飞哥的事在京城我听说了不少,倒是你,真的没事么?你的旧伤没好全,又落下了病根,前些日子叫你注意着点,别太劳累,防着初冬日的不适,你就是不听,夜夜劳神看那些军务。有卓参将,你多少也让自己舒坦点才是,况且不是都决定谈和了么?”
夕漠心中一暖,看着文儿柔和道,“近日多亏了你呢!以前你不在,也没见怎么着,毕竟是在沙场上,哪还顾得了这许多?”
文儿帮羽飞倒了茶,又回到夕漠身边,捧上茶水立于夕漠身后,轻轻揉按其太阳穴。“昨夜是我吵到了你,你近日本来就很累了,现在羽飞哥又来了,晚上少不得折腾。趁着这会有时间你还是歇一会儿吧。反正羽飞哥也不是外人,你就在这榻上歪一会,等有了事我再叫你起来。”
这番话文儿柔柔说来,让人不知不觉的安下心来,夕漠感激地一笑,转头看向羽飞。
羽飞轻轻道,“既然你近日都没好好休息,现在正该歇一会。晚上的事,你大可不必操心。”
夕漠微微抱歉便真的侧躺在榻上,打算休息。文儿出去了一回,再回来却是带了暖炉放在榻前,自己则坐在榻边椅子上对着一块兽皮缝缝补补。
羽飞看这情势,竟有一种无法插足的感觉!出了帐,才发现茶杯还在手中,却已碎为几片,渣滓的碎屑刺入手心,雪肌上点点红樱。
牛皮的军帐,风尘遍布,细看下,竟如砂岩般坎坷不平,即使是主帐,却也是这般磨损不堪。夕漠大睁着双眼,面壁而卧,心中的平静不过是倚仗着脑中的一时空白。逃避,又能躲得了几时?
“嘶——”身后轻微的声响。文儿又扎到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