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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人已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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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叩见万岁。”
“平身。”
“谢万岁。”
年轻时的萧济远,其实并不如出尘所料想的那样仪表堂堂,相对于身为一国之将的兄长而言,他自小就显得有些孱弱,远没有萧济天那样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他身上更多的,还是翩然的书生意气。
“今日早朝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尝瞻的老皇帝钟戾恣已入了垂暮之年,然而从他灰色的瞳中,还是可以读出些阅尽沧桑后深不见底的智慧之光。一旁站着的,是丞相韩燮。
萧济远怔了一下:“今日早朝楚天使节来访之事,臣已有所耳闻。”
“嗯……”老皇帝用枯槁的指节摩挲着案前的脂玉熏香炉,“朕与韩相都以为,楚天此次前来,就是为了从朕手中将你一家人带走,这样一来,你的兄长就会因为顾及到你们的安危,舒无业就可以用你们来逼他乖乖就范。”
萧济远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直垂在地面上来回游弋。
“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你们交给舒无业这个无赖的。”钟戾恣突然很坚决地说。
“皇上……”对于老皇帝这句任性地颇显孩子气的话,萧济远不知该如何作答。
“济远,”站在一旁的韩相开口道,“你兄长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楚天舒无业和浩离独留王都非常想从他手里得到星海令,此次他们沆瀣一气,若是拿不到星海令,想必不久之后,必然因此而又起战祸。目前独留已经开始在漠江蝴蝶洲以南囤积兵力,楚天虽然表面上派使节团前来,实际上内部也正在蠢蠢欲动,尝瞻之危,实乃是千钧一发了。”
萧济远愤然道:“舒无业出尔反尔,当初大哥远赴长京请求假道谷离关,是他亲口当着文物朝臣的面同意的,如今大哥和张将军未能带回星海令,他便借口他们带兵进犯领土,在承负关截杀大哥和张将军……”
“舒无业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老皇帝的语气中满是鄙夷,“我三国联军击退独留南进之军以后,他舒无业凭借着他的无赖,软硬兼施,除了从浩离割取了谷离、承负两处要塞之外,东面又占了我尝瞻路邯、射渔和泪港三处良港,南面,就侵吞了南风的泉安和海郡,鸣蛊岭虎背山一线以南,将近一半的南风旧地都被舒无业掠去。这个人贪得无厌,永远也不要企望他会对既得的利益感到知足。这一次,朕退一步,他就会逼近一步,南风存恩王就是因为对他过于忍让,才会被他吞取这么一大片的大好江山,朕不是存恩,朕这次决不再退!”
“皇上,万万不可!为了我萧氏一族,使我尝瞻国民陷入危难,萧氏族人实在是吃罪不起。请皇上以大体为重,下旨答应楚天的要求,萧氏一族愿赴长京,身死玉碎,以保我尝瞻黎民苍生。”
韩相趋前几步,来到萧济远身前,一脸凝重地望着萧济远:“济远,即便是你的族人答应,皇上答应,我尝瞻的万千黎民也是不会答应的。便是皇上答应将你们交给舒无业,倘若得不到星海令,他还是会继续对尝瞻发难的,若是一味的退让,尝瞻的沦亡,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萧济远低着头抿了抿嘴,不再置辩。
“萧氏一门上下三代,为了我尝瞻的江山社稷,呕心沥血,萧老丞相一生鞠躬尽瘁,帮朕把尝瞻从一个小小的滨海渔乡,治理成了一个太平盛世,萧将军半生戎马,为朕守疆拓域,尝瞻黎民,对萧氏感恩载德,有萧氏在,尝瞻便能够万民安乐。”老皇帝说起这些,不由得慨叹声声,“若是朕这次不能够保你萧氏周全,以后,也便不能保尝瞻平安。”
萧济远听到老皇帝的话,字字血泪,情绪已然不能自控,伏地泣拜:“萧氏族人承蒙皇上错爱,虽身死而不能报其万一!”
“好了好了,快平身。”
萧济远缓缓起身,眼中还含着热泪。
“如今,便还是要劳烦韩相,要尽最大的努力,想办法派妥当的人和楚天交涉,将萧将军从楚天救回来。”
韩相微微俯身:“是。”
“济远,你退下吧,回去好好照顾你的家人。韩相,你且随朕来。”
韩相转身随老皇帝离去之前,意味深长地朝萧济远看了一眼。萧济远的心被撼动了一下,那种眼神,更像是一种诀别。
自此之后的漫长日子里,萧济远再没见过韩相。
萧济远独自穿行在深夜琴折皇城的大街小巷之中,路上早已不见热闹的街市,也没有了如他一样来去的行人。他在路上徘徊着过了一个下午,迟迟不愿回到自己的家中,因为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带给家中的族人们。相对于家中的变故而言,他更为担心的,还是远在长京的兄长萧济天。另外,当初随兄长北上浩离的还有平歌,然而一直以来,除了得知哥哥被楚天截至长京之外,都没有任何关于平歌的消息,或许,他已经遭遇了不测。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非常强烈,一波一波地侵袭着萧济远的心。
禺禺独行,不觉中已经穿过半座城市,来到城墙之下。有那么一瞬间,萧济远仰头望着高耸在自己一侧的城墙,心里想,翻过这座墙,或许自己可以就此一路朝着哥哥所在的地方前去,说不定能够再见到他一面。
前方不远处的城墙顶端出现了一个黑黑的人影,在城墙上晃了两下之后,突然直直地坠落下来。萧济远吃了一惊,连忙朝着坠落的人影跑过去。
坠落的人很幸运,正好掉进靠在城墙边上一辆堆放着干草垛的小小的手推车里,萧济远看到那人挣扎着从车中爬起来,快步奔近。看清了从车中爬出来的人是谁之后,萧济远瞠目结舌。
“平……平歌?!”
张平歌仿佛是刚刚从地狱中爬回来似的,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二三十处。半边脸已经被从头顶流出的鲜血完全盖住,身上还穿着已经支离破碎的铠甲。
他仿佛正在遭遇什么大难临头的事情一般,拼了命强撑着从车中滚落在地上,又强撑着从地上挣扎站立起来。
站起身后,他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抓住萧济远的肩膀,用被血模糊了的眼睛对着萧济远仔细辨认之后,才喊出了他的名字:“……济远?!”
萧济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刚反应过来要询问一下他的伤情时,张平歌却攥住他肩上的衣服发疯一般地摇晃:“快!快回去!快去救他们!”
“什么?救谁?平歌……”
“刺客团!浩离的刺客团!!他们就在城外!!他们要杀掉你的家人!!!他们要杀掉你的家人!!!”
萧济远的头“嗡”的一声。
萧府。
大门上的朱红在夜幕中格外的显眼,门的一侧是一只张牙舞抓的铜狮,经过无数风雨的侵袭之后,已经有些斑驳。另一侧本应坐落着另一只铜狮的平台之上,却是空着的,只有一个身着武僧僧袍的光头男人坐在上面,背倚着身后的院墙,一只腿放在身下的平台上盘起,另一只竖直支立在身前。僧人低着头,很专注地把手中的一支钢棍像自己的右手一样,用粗布一圈圈地裹缠起来。他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今夜的天空,没有月光。
午夜风起,他把身上的衣服又紧紧地裹了一下,白天的太阳虽然酷热,但是到了晚上,夜风依然很凉。萧济天曾经一再坚持在院内为他空出一间宅子供他居住,但都被他回绝了。七年以来,无论冬夏,他都是这样,每晚坐在门前的这个铜狮台上守夜,萧府上下的人,也因此每日得以安睡。
缠完了最后一圈,他将布头压在之前缠好的那一圈的内侧。侧耳倾听,一只硕大的铜环在他的右耳下微微摆动,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潜伏躁动的气息,使得他耳下的铜环发出悉悉的共鸣声。
远处街市两侧的房屋上,出现了一些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来回跃动的黑影,速度很快,转眼间已经十分接近,屋顶瓦片被踩踏的吵杂声也渐渐清晰起来。光头僧人手中的钢棍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
僧人的双眼在烈火般向上燃烧的眉毛之下死死盯住檐壁上快速飞跃着接近的人影,从平台上立起,此时才显出他的身形,超乎常人的高大。
空气被撕裂的声音,面前的黑影们还未至身前,三五道寒光已经顺着他们逼近的方向朝着僧人袭来。僧人腾身跃起,用手中的钢棍在身体周围舞出一阵罡风,金属的撞击声之后,五支致命的银镖纷纷被隔挡开来。还未及他在地上站稳脚跟,七八个黑影已从对面的房檐上飞身而下,朝着他围了过来。僧人抬头看时,头顶的天空早已被密密麻麻的黑影遮蔽。僧人的光头顶上青筋凸现,运尽了浑厚的内力,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报声。
“啊————————”
“金顶师傅!”在房中安睡的妇人突然从床上坐起。
“夫人……”一旁伺候着的丫环也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是金顶师傅么?”此时躺在妇人身边的婴儿也被惊醒,嚎啕着哭了起来。
丫环看着床里嚎哭的婴儿显得十分窘迫:“呃……是……是的吧。”
“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啊……”丫环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快去!”
“是……是,夫人。”丫环惊慌的跑出房门。
门外,上百名庄客家仆已经从各自的寝房中跑了出来,手中拿着兵器,集结在庭院中央。顷刻之间,从四周的房顶屋檐上,无数的黑影飞身而下,霎那间便奔至庭院中间,与萧府的庄客拼杀在一起。
“夫人!夫人!”老迈的管家十万火急地从门外奔进来,“夫人,快跑!刺客!”
还坐在床上的妇人脸上吓得没有了一丝血色。
老管家招呼着身旁的三五个庄客:“快,保护夫人和小姐逃离这里!快!”
庄客们七手八脚地上前将妇人从床上背起,老管家亲自上前去抱住依旧在哭闹不止的孩子。此时,三名黑衣人已然闯入屋内,庄客们操起兵器上前与刺客打斗起来,随后从屋外又有几名庄客赶来,将三名刺客团团围住,激战之下终于将三人全部击杀,化险为夷。
“快,快去看看其他人!游双……游双!快!快!”
“是,是!快!快去救游双姑娘!!”老管家呼号着。
萧济远和张平歌赶回萧府时,萧府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门里门外一片狼藉,各处躺着十几个身着黑衣的尸体,以及到处散落的兵器。院内的打斗声和呼喊声依稀可辨。
“金顶师傅……”
萧济远正要往里冲,却被张平歌拉住:“去!去叫援兵来!快去叫援兵!!”
萧济远张大了眼睛望着张平歌,张平歌提着剑奔入大门,回头又叫了一声:“快去!!!”
萧济远这才转身,疯了一般地朝着援兵的方向一路奔去。
“等到我带着援兵赶到的时候……大嫂已经被杀害了……整个萧府上上下下,只有平歌带着游双……也就是你现在的二娘逃了出来……金顶师傅为平歌殿后,拖住那帮刺客,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说到这里,大叔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回过头,望着灵台之上那大大小小的几十只牌位出神。
我低着头默然良久……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那……水月……”
“水月……林管家临死之前,想把她藏在地窖下面,墙壁上藏酒的甬道里……但是,林管家那时遇到了蝴蝶洲主,是他救水月出来的。”
“蝴蝶洲主?”
“蝴蝶洲主苏葵。”
“苏……”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时有点短路。说起来,苏葵这家伙,从我最初见到他到最近一次见到他,整整过去了九年时间,而他的容貌却的确没有太大变化,难道这家伙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是一个有自我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从他如今容貌的年轻程度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
“他后来找到了我,将水月交到了我手里……大哥后来在长京市前被舒无业斩首示众……我没有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不过,平歌也许是见过了的……那时,我赶到长京,趁夜里的时候,把大哥的头从悬首示众的高杆上取下来,当时大哥的脸,就是笑着的……”
一滴晶莹的泪,从大叔深陷的眼眶中慢慢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