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不重来》折荆

1、第一章

　　江都边界。
　　酒楼的喧闹声夹杂在繁花巷中，与渐落的暮色融为一体。靠窗边的男子漫不经心地饮着酒，对面的人一直在劝说着什么，男子只垂着眼睑，略显锋利的冰冷侧脸上微露出几丝不耐烦。
　　“我说了，我不接。”
　　那人停住劝，看了他半晌，道：“何必呢？你迟早要回这条道，这桩生意对你来说可是轻而易举。难不成你还真的乖乖待在那个女——”
　　话声戛然而止，那人僵着脸，眼睛直盯着颈边的刀刃，小心移开，干咳一声，“人多呢，你注意着点。”
　　男人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收起刀，语气平和却暗藏杀机。
　　“她不是你能提的。”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那人看着昔日最放肆无畏的人，如今也困在了这凡尘俗世之中。
　　落日半垂，燕归朝着客栈的方向赶去，沿路上买了份小笼包，想到她曾说过喜欢吃的样子，不禁摇头低笑了声。
　　房间门半开着，燕归皱起眉，走进门后，一片整洁，却无人在。
　　“云澄？”
　　没有应答，桌角的一抹水绿引得他弯下腰，赫然是仲秋夜他买的发簪。他摸过桌角，沿上轻微的划痕在指腹下显得十分清晰，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沉着冷静不动声色将地点刻下的模样。
　　是谁？竟敢动她？燕归眯起眼，身上一瞬间迸发出浓郁而狂躁的杀气。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这般生气了呢。
　　暖阁里，香炉生出几缕檀香，案边坐着一个闭着眼的清秀女子，她神态安逸，正在品茶的动作流畅而自然，若不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倒还真的看不出这是个盲人。
　　“苏大小姐觉着如何？”一旁的男子终于出声道。
　　苏云澄嘴角带上一抹优雅的笑，将茶盏置于案上。“好茶。”
　　“刚进的冻顶乌龙，苏大小姐想必很了解。”
　　苏家经商多为茶叶，苏云澄却只微笑不语。
　　男子见她不言，眸色微沉，“依苏大小姐的才智，裴某的来意是否已经十分明显？”
　　苏云澄轻敲了敲桌面，面色平静，淡淡道：“京城，贡茶。”
　　“苏大小姐果真聪明——”
　　“我不同意。”
　　裴亦顿时沉下脸，“苏大小姐可要想清楚，这单买卖若成了，赚的可不少。”
　　“京城向江东收取贡茶，江东官员鱼肉百姓，茶行惨淡，自是无货。如今江左若趁机抬价给货，到时候被牵连，可不是小事。”
　　“做生意总是会有风险的。”
　　苏云澄摇头，“可我却不想趟这滩浑水呢。”
　　“此次买卖苏大小姐无需出面，只需在各大茶行作了担保便罢，裴某手头有限，若无苏大小姐作押证人，裴某寸步难行。”裴亦看着对面的女子，不禁暗暗惋惜，可叹是个残疾，若是平常人此般聪慧必有大成就。
　　不过苏云澄如今在江左商界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地位了，有苏云澄作担保，谁都能在江左商界打开一片天。
　　“苏大小姐觉得四六分如何？”
　　苏云澄却是笑了，“裴老板这是在说笑了，云澄若真作了担保，出了事江左可再无云澄容身之处，何况云澄行差踏错一步，苏府可就败了。”
　　“苏大小姐再推辞裴某也无法，今日本想好好与小姐谈的。”裴亦脸色转冷，手掌轻拍，身边便出现几个黑衣人。
　　苏云澄自然有所察觉，却仍安稳地坐着，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苏大小姐不若再考虑一番？”
　　苏云澄恍若未闻，突然唇边展开一抹真实的笑，低声轻叹，“终于来了。”
　　裴亦警觉地看向门外，还未开口便见几道白光袭来，黑衣人及时挡在他身前举刀，却抵不住白光的强劲，整个人被击飞到墙上，其余几人也纷纷落败吐血，等裴亦看清白光不过是几片薄刃时，也不由骇然。
　　他按捺下惊慌，沉声问道：“不知阁下哪位？还望给裴某留个面子。”
　　半晌无声。
　　等有声音传入耳内时，裴亦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他强作冷静地看着那人踏入门，冰冷的刀刃在月色下闪过锋利的寒光，杀意弥漫。
　　“深夜将在下的主人带走，也不知会在下，这就是贵府待客之道？”燕归冷冷道。
　　“这……”裴亦哑口无言。
　　苏云澄轻咳一声，燕归便不再逼问他，转而走近苏云澄，见她并无伤痕才放下心。
　　“回去吧。”苏云澄伸出手臂。
　　燕归弯下腰将女子抱起，经过裴亦时苏云澄淡淡道：“此事风险，还望裴公子三思。”
　　裴亦顶着燕归冰冷的目光，硬着头皮答：“自然，苏大小姐慢走。”
　　等燕归抱着人几个飞跃不见，他才阴沉下脸来。虽说江湖上的确有传闻说苏大小姐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侍卫，但也没听说此人武功甚高啊，真是该死。
　　另一边燕归在客栈将苏云澄放下，看到桌上的小笼包就气闷。
　　“以后有危险就吹竹哨，我送你那个东西又不是摆设。”
　　苏云澄茫然了一会，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香味才反应过来，扯了扯男人的衣袖，不禁好笑。
　　“好了，我知道。买了小笼包？”
　　“没有。”
　　“……我都闻到了。”
　　燕归闷闷道：“冷了，不能吃。”
　　苏云澄素来身体不好，如今天气渐冷，更是不能沾半点寒凉。
　　“明日再买好了，”苏云澄笑了笑，“在路上作吃食。”

　　苏家在临阳落府，苏云澄那日前去五台山上香突遇劫匪，轿夫等人都丧了命，燕归一人难敌百手，只好带她撤离。如今事态逐渐安定，苏云澄作为苏大小姐也得往本家赶。
　　翌日燕归推开房门，便见苏云澄早已穿着整齐，正坐在床边梳理长发，长而微卷的睫毛安静地垂着，行为动作与常人无异。
　　世人都知苏家大小姐聪慧近妖，即使眼盲但与常人难分差别，却无人知晓这份无差是用何来换的，那些疼痛与苦楚，都是她独自承受，旁观者一直只有他而已。
　　从失意消沉近乎发疯到如今的淡然，他陪她一路走过，那些人看见她的光鲜，他却心疼她的艰辛。
　　“燕归？”
　　“嗯？”
　　“过来帮我梳头发。”
　　朝阳里的女子覆上了一层暖光，嘴角笑意柔和，如一块温玉让燕归心底都在发烫。他仔细梳着头发，偷偷将他的几根发丝缠绕在她发髻上。
　　二人快赶至临阳时，正值临阳附近的小城举办灯会。当时苏云澄在酒楼，听到旁人议论这五年一次的灯会，便起了兴趣。
　　“倒是有点意思，你觉得如何，燕归？”
　　燕归正为她剔着鱼刺，一时愣住，怔怔道：“好啊。”
　　“既你也喜欢，便在此地歇一日吧。”
　　燕归见她是真的高兴便安心了，眼神也柔软下来，却又想到什么般带了无奈与疼惜。
　　曾经临阳也办过灯会，但苏云澄听见下人议论却愤怒地摔碎了茶盏，那时她刚刚失明，敏感易怒。燕归只觉得她就像陶瓷，一不小心就弄得粉身碎骨。但他也不过是侍卫，便只看着并不劝慰。直到有一次他半夜守门，听见屋内的碎裂声才闯进屋，所看到的景象让他心惊。
　　地上是破碎的瓷片，女孩身着单衣呆坐在瓷片间，满是划口的腿流出殷红的血，她却无丝毫动容。白与红的鲜明对比让燕归顿住身形，不知如何处理。此时他才深刻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年幼的女孩，经受着常人没有的痛苦，而他似乎理应做些什么，即使对她毫无帮助。
　　可恨他那时才醒悟，让她一个人走那么久。
　　“燕归，燕归？”
　　燕归猛地从回忆抽身出来，“嗯？”
　　“你怎么了？我已饱了，你呢？”
　　“我也好了。”他回答，先起身结了帐，后牵起女子的手，手间的触感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还好，她还在。
　　晚间的灯会办的盛大而热闹，街上人潮涌动，燕归紧紧抓着苏云澄的手，不时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看不见的美景，瞧着女子眉间真实的笑意，才有了些愉悦，如果能永远如此多好，他想。
　　“公子，给您的妻子买朵花吧，这灯会上有主的女子可都要戴花的。”燕归转过身看见慈祥的老妪，篮子里的鲜花娇艳欲滴。他又回头看了看正感兴趣地摸着对面摊上面具的苏云澄，转过头答应了声，买了朵蓝色花朵，付了钱后走近女子。
　　“燕归，这些面具感觉很不错。”苏云澄笑着。
　　“嗯，”燕归瞥了眼面具，很快转眼看向女子，“我刚买了朵花，很衬你的衣色。”
　　“花？”苏云澄疑惑，“习俗吗？”
　　“对，”燕归面不改色，“灯会上的女孩都戴。”
　　“哦，那你给我戴上吧。”苏云澄两眼弯弯，笑容信赖而乖巧，让燕归有些心虚，但他仍小心将花插在女子发间。女子微微抬起的脸白皙清丽，脸上温暖的笑意让他心间发烫。
　　“没弄乱我头发吧？诶——”苏云澄本笑着问他，却突然被他拉进怀里。
　　“人太多了，差点挤散。”燕归面不改色地说谎。
　　“哦，”苏云澄笑了笑，反手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道，“若是一直这样就好了。”许是在燕归面前，没有外人，苏云澄真实的情绪便显露出来。
　　燕归浑身一僵，其实他早知道，即使苏云澄再成熟，也会有脆弱的一面，而他又何其幸运能让她放心依赖。
　　正因如此，他又怎么可能离开。
　　燕归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苏云澄却推开他，脸上笑容淡去，燕归突然心慌意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燕归，我哥来的信，你是不是一直没给我？”
　　“不用瞒了，我已知道你的身份。”
　　燕归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话，“云澄，我……”
　　“今日吧，”苏云澄叹息，“就今日罢，让我们彼此间最后有个美好的回忆。”
　　燕归大脑一片空白，他呆怔了许久，出声时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干涩。
　　他艰难道：“云澄，别开玩笑，我们回去好不好？”
　　苏云澄低着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几十个人包围在苏云澄身边，隐隐与燕归成对立之势，他们皆异口同声道：“恭迎大小姐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