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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记:伤后初醒,再见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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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山西北面,夏日炎阳已高挂于天上,缕缕阳光自层层藤蔓中射进来,映出空中轻尘飞舞,亦照得洞中的穆清周身渐渐暖了起来,此刻相距他二人入定,已去了两个时辰,穆清早已不再蜷缩成一团,只与萧宸一齐,五心朝天,稳稳盘坐于石地之上。
她坐于前头,本是极不安稳,时而呓语,时而皱眉,几次都将要醒过来,又似被魇住,如今气息终却归于平静,面色也逐渐红润,通体清爽,命总算是保住了。
而反观她身后的萧宸,却并不算好过,这过程自开始至深入,他并未细细想过自己要承受几何,总归自己吃的苦不少,也不怕这多的一次。可他掌上刚贴至穆清后腰不久,便注意到了穆清体内融合了陆不渝二十余年的功力的绵厚内息,已主动出来抵御自己的侵入,阵阵如波涛般直冲击着自己注入她体内的几道暖流,将他激得丹田刺痛,眉头微皱,他却未停下,运劲将自己全数内力传去。那些如洪水般的暖流自他这儿涌入穆清的身中,点点冲散她经脉中那些堵塞。
于是,仅过了一个时辰,他便已眼前昏黑,感受到了自己经脉里刮擦出的痛苦,这是内力损耗过度的后果。而随时间的流逝,这所需也越来越大,他本已耗了不少内力来消去他二人自崖上跳下的冲击,如今这不断攫取的口子一开,再也不能停下。
而眼下,他坐在穆清后头,身上的血衣已经干了,与穆清成了截然对比的,是他渐渐沉重的呼吸,与头上层层滚落的汗珠。哪怕是个男子,他身子也不再如伊始时正坐如松,而是颇有佝偻,手臂已经颤抖,是痛到极致的姿态,浑身的经脉都似有小刀在里头割着,直入骨髓,丹田处更是尤甚,随着穆清的逐渐好转,他的面色却逐渐苍白下来,正是气血虚耗之兆。
然而,他不能停下,甫一收功,穆清体内受他引导的气流便是彻底失了控制,必将真气逆行,转眼即死,而他自己则是内力倒流,经脉枯竭,也绝好不到哪里去。
感到自己又受了阻隔,他将将坐直了身子,最后一次搜刮起丹田里仅剩的一点儿内息,将贴在穆清身后的双掌用劲,倾尽全身之力去冲那堵塞,而这一次冲撞,竟使他丹田剧痛,喉头一甜,生生抿紧了唇。
只听“嗯……”的一声闷哼,从他嘴角留下了一条血线。
想他堂堂长青掌门,一向成名于精深内力,如今竟被耗至一点儿不剩,逼得吐血,当真是天下奇闻。
不过,一身内力还可修回,穆清却没有第二条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挺过了这阵疼,他“呸”的一声向一旁吐出大口鲜血,勾唇笑了笑,开始将自己的内息收回。
除去外伤,穆清想是已没事了,只待她醒来化去自己体内新的一股力道即可,幸而她未中那银羽上的毒,否则自己不懂医毒之道,定然是回天乏术。
然就在此时,洞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石块挪动之声,隐在林间的各类鸟鸣风飒之中,恍若未起。
萧宸猛得转头看向洞外,侧耳细听。
外头有人,正入乾位,移坎位,至艮位,遇中位出,八卦合,又击兑位,巽位,离位,攻之不得。
萧宸心里暗暗嘘一口气:
看来,他不懂阵法,并非我门中之人,是敌是友还不知,但武功若未在我之上,便不可能破我的八卦万象阵。
他收了内息,将手放在了膝上,闭眼缓了缓眼前的昏黑,颇为悠闲地揽过身前的穆清,手刚一碰她肩头,便听见外头有一年轻男子一声“啊!”的尖叫:
“啊!喂喂!别!别追着我!九清!啊!走开!师妹!你在不在这儿啊!啊!”
这声音忽远忽近,似在不停移动,也并未有一般男子的低沉,颇带着孩子气,显然它的主人并不是个稳重的。
萧宸听着这把嗓子,身形就是蓦然顿了一顿。
莫风?又不得安宁了。
他面色依旧平静,继续揽过穆清,自动去忽略外头那个聒噪的声音,开始打量起她的面色。
嗯……面色红润,稍有些苍白……应是外伤失血所致……没有大碍……
他又去执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摩挲着。
嗯……手指与掌心一样温暖……显然血淤已消,堵塞已除,体内寒气未留下病根。
“喂!停下!停下!师妹?师姐!清儿?萧大哥?是你们吗?啊!啊啊啊啊啊!”
门外的莫风依旧大声叫喊着,于各类暗器,石块之间躲闪,心中却悔恨到了极致,这地儿外头看着挺好,乃是这坡上为数不多的平坦之处,树木葱郁,百草丰茂,未曾想,穿过那些林木,林子中却是九块大石颇为奇怪地横在那里,他真是无意的,真是好奇的,就这么走了进去,就这么被一阵暗器攻了个措手不及,就这么迷了方向,明明林子尽头的洞口就在咫尺,脚下却处处险恶,步步惊心,想使轻功,每次跃起却又被尖针藤网尽数拍下,来回多次,真是使他全失了翩翩风度。
不过还好,那位冰人说,九清与他们主子萧掌门一道,有这阵法在此,那他二人定也在此。
“啊!啊啊啊!来个人救本大爷于水火啊!”莫风左右闪躲,颇为愤慨地扯着嗓子大喊,总归他未用内力,也不在乎这声音会不会引来别人。
“站在坎石西旁两步,别动。”萧宸隐住声音里的虚浮,远远将这句话淡淡传了过来,也将莫风身上的兴奋也一并点燃了起来,他几个跃起稳稳站在了西边那石头旁两步之处,果然就见着所有大石于树木都趋于平静,暗器也不再连连发射,一切都回至了最初的样子。
“啊!萧大哥,你和九清果然在这儿,快,来救我,救我!”
“等着。”萧宸仍旧只是淡淡一句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他手脚麻利,正帮穆清草草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过后又颇为笨拙地将她的衣裳穿上,还将昨日情急之下丢在一旁的紫玉箫也别在了她腰间,确认她已穿戴整齐之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定了定眼前的昏黑。
他的外袍却已用作昨日取暖的柴火,听着洞外的莫风还在发出“快救我呀萧大哥……”之类的喋喋不休,只能抖了抖白色里衣上的土块,径直向外走去。
“起身跃起,击身后坎位大石,后至艮位,待八卦阵起,则坎艮二位合,中位移至离坤二位,再趁景门,死门大开之时跃出,即可破阵。”
他声音淡淡,未有喜怒,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外头大好的天光,便见莫风已从两块大石间跃了出来,抬脚就想向他掠来。
“唰唰”两声,几粒石块已至他胸口,莫风一见大惊,“啊”地叫着就抽身回了原地。
“九宫步。”萧宸仍旧淡淡,看着他以一种极为犹豫痛苦地表情摸索着向前走去,活动活动了筋骨,并不出声。
好一会儿莫风才嘟嘟囔囔走了过来,抬头见了他,又回至了原本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啊呀,萧大哥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如何呀?我的穆清小师妹呢?找她有急事儿!”
“里头,别吵,睡着了。”萧宸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但见莫风……今日竟着了一身粉色直裰……上头绣有大朵桃花纹样,虽边角上有破碎污渍,但那一身女子惯穿的颜色在他身上,竟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颇有……额……妩媚之色?
“哦……”莫风见他未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便将一个哦字拉得老长,堪堪看了几眼萧宸的打扮与面色。
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之后,他心中千回百转,只觉得大事不妙,虽暗叹自己真是智慧无双断案如神,却猛得跳开了三尺之远,一只手颤颤提起直指萧宸,面上愤怒,失望,羞愧的神色一一转过,只差滴下两滴泪来,尖声吼道:
“好啊!萧宸!我敬你大我四五岁,拿你当大哥,未曾想你这衣冠禽兽,竟毁了我师妹清白!”
他这一声吼出,直将三四丈后闻着打斗声赶来的阿寒震得足下一歪,内息不稳,从树枝上掉下来摔了个不轻,心里暗暗想:
亏我们还四处寻找主子,敢情好在昨夜未曾找到,要不可算是坏了他老人家好事了。
萧宸听了这话,却只觉心血一阵翻涌,面色更白了几分,莫风却未有同情,只又道:
“你看你看,穿着里衣就出来了,这面色白得!昨晚给你虚得!这是得多……啧啧……”
他一脸深恶痛绝,直接掀了萧宸就向山洞里冲,跪在地上对着穿戴整齐的穆清就开始哭嚎:
“清儿……九清……是师兄没照顾好你,是师父师娘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未曾想如此多时的相处,终究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睡了,醒醒……告诉师兄为你出气……”
外头,高悬风也已赶来,与阿寒一起掠向了萧宸,面上都是一阵复杂之色。
萧宸已堪堪平复了下来,见他二人过来,只点了点头,示意阿寒将外裳脱下。
高悬风则是在萧宸耳边说着周围的人手布置,顺带着解释了片刻莫风的存在。
当然,此时隔近来看萧宸面色,他二人再也没有揶揄心思,只是一阵忧虑,自主子继任以来,何曾看着他有如此脸色?昨晚必是内力损耗过度,至于里头那位……真是被门夹了驴踢了,舞楼歌馆混多了,才能想出那些旖旎可能。
这时,穆清却也已醒了,是被莫风那破锣嗓子吵醒的,一睁眼,便见了他跪坐在自己身侧,哭天喊地,让她瞬时摸不着头脑,恍若回到了当年百子山上的情景。
当然了,习惯是自小养成的,如今过去多年,已再难改变,她虽还未清醒,当下却已一巴掌挥了过去,目标对着的,正是莫风那只放在她身上不断摇晃的手。
“哭什么?师父又扬言要把你逐出山门?这话说了多少回了,如今你也信?嘶……”
她缓缓坐了起来,几近毫无思考地蹦出了这句话,毕竟从小到大,每一次半夜或是清晨,她被摇醒总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一坐起,她立时便感到了身上伤口处因被撕扯而产生的疼痛,直倒吸了口气。
“疼吧……第一次总免不了的,你别担心……过一会儿就好了……”莫风扶着她坐起,面上神色哀伤,泪倒是一点儿没流,又继续瓮声瓮气地说“本来是想叫那猪狗不如的禽兽对你负责的,未曾想他竟如此不心疼你,你身上已被划了这么多的口子,他却还要……”话未说完,他又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如今看来,他定是色胆包天,靠不住的……你正是二八年华,后半生却要托付给这么个花心老男人……啊……算是毁了……”
穆清身上疼痛,脑中却被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梦中的场景和他这一番话直绞得一团浆糊,完全不能理解他所说甚事,听着“后半生托付给这么个老男人”几个字,却还是忍不住又给了他头上一巴掌,怒道:
“几日不见,怎的尽说些胡话!什么老男人?我这是在哪儿?萧宸呢?”
话至了此,萧宸已掀了蔓子从外头进来,身上着了阿寒的直裰,盖住了一身的狼狈,亦盖住了后背上的整片血迹,外头的日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只衬出了一抹如松身姿,全然看不见他的苍白面色。
“你还尽惦记着他……知不知道……”莫风还在喋喋不休,萧宸心中却尽是“老男人”三个字。
莫风这小子原本便聒噪,几日不见,恐是欠修理了。
“醒了?”他直接开口打断了莫风,声音听起来稳重淡然,中气十足,未有何不妥之处。
穆清见他过来,便就着莫风的手臂缓缓站了起来,她不是傻子,体内那道如伏龙般庞大浑厚的内力她甫自醒来便已察觉到了,不用想也知是何人的,弓身拱手,她第一次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江湖礼,笑出了两个梨涡:
“九清多谢萧掌门救命之恩,多次叨扰还望见谅,此番恩德,无以为报……”
她笑容皎好,正是赏心悦目的少女容颜,未想话还未说完,便被莫风一脸惊恐地捂了嘴,直捂得面容扭曲,他一面捂,一面还瞪圆了眼对她小声嘟囔: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连商量都没有就要卖身报恩,虽说他……但女儿家要……啊!”
穆清却已出手,毫不犹豫,右手肘一顶他前胸,再直插他双目,左手同时捏着他腕子向后一转,顺带右脚已出将他脚踝勾上,快如闪电,一招便将他撂翻在地,显然是驾轻就熟。
她才又转身对着萧宸:“师弟年幼不知事,咋咋呼呼,让你见笑了,方才说恩德无以为报,只晓得你是极爱饮罗浮春的,别的不说,下次定当遣人送几坛上好的,罗浮春,三味,青田,石冻,嗯……再加上酴酥酒,一并送去可好?”
“嗯,不必,下次我会去派人去找你师父。”萧宸未曾过来,还是站在洞口背光处,看不清表情。
而莫风被掀在了地上,却头一次半晌没起来回嘴,只是转了别的心思:清儿生了这种事,女儿家面皮薄,不想与我明言,心里定是不好受的,那我也得照顾她的心绪,不再提了,但我还是得修书一封,去向师父师娘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叫萧宸这禽兽负责。至于这酒的门道,怕是他二人约定婚期的暗语,我要多迁就她,也就不点破了。
“人手已安插好,你尽可与这小子向九烽山而去,一路上再有险阻,便可以那掌门令牌号令我长青门之人,为你所用,至于那些喽啰,交给本座即可,切记护好自己,我们就此别过。”
萧宸开口依旧淡然,声音波澜不惊,不徐不疾,似是在吩咐,又似在叮嘱,这一段话却让穆清有些摸不着头脑,模糊间似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变了,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他头一次说这长篇大论?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感觉好似有什么在两人间流转,她想抓住,却又觉得这情景无甚异样,便再抱拳一礼:
“多谢!”
随后,她便眼见萧宸一身风姿隽永,清俊如松,一如她常见他的模样,转身掀开藤蔓向外头而去,过了不一会儿,林间已恢复如初,再无一人。
莫风此时才爬起,连忙过来搀了穆清,一脸堆笑:
“九清,你接下来是在这儿还是?”
“为我护法,我得将内力阴阳归一。”穆清甩开了他的搀扶,径直向后头山洞深处走去,言语间与往昔他们二人在百子山时无二,落在莫风耳中却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过去,专心为她护法,头一次盯着她过了两三个时辰未曾眨眼,见她面上从淡然平静,直至了咬牙痛苦,冷汗淋漓,最后回归于红润微笑,又头一次心疼起自己这个唯一的师妹来,于是,穆清睁开眼时,看见得便是少见的没有灿烂笑容的莫风愣愣坐在自己面前。
“怎么?苦于我的暮云秋影已过了第九重,你再也打我不过了?还是苦于自己根骨不佳,又要被师父师娘给当作弃徒?”
她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只觉身心从未有的舒畅,丹田内力充盈,四肢经脉通健,功力已更上了一层,几近与师娘无二了,至于外头的皮肉伤,也不算是什么大碍,现下才有了闲情去逗弄莫风。
“说什么呢你!不说我点儿好的,你功力精进了,我就不会吗,寒雪刀法我可马上就练至第十重了,待十重皆融会贯通,还怕你不成?”
莫风是禁不得她如此激将的,方才的一丝忧虑已抛至脑后,立时便回了嘴。
“呵,你再好的招式,也抵不过我三十年功力的寒声碎。”穆清笑着又去讽他,“你找我何事?江湖上被人打了?”
“我有个急事儿找你,”莫风一听她问起自己,忙兴奋地手舞足蹈,偷偷凑至穆清耳边:
“告诉你啊,我命犯桃花啦!”
“看得出来,桃花是挺旺的,您老哪日桃花不旺?日日都旺。”
穆清瞟了眼他身上那一身桃花纹样的风骚穿着,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说真的,我觉得我喜欢上了一位娘子,特意找你参谋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