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天+人间何处是归途》似有一人

12、且不问是缘是劫

　　日暮苍山远,千里白日曛。飘雪如絮，残阳如泣，孝莲如羽翼破碎飞蝶，迎风自高墙跌落。风于耳边啸，泣血红霞笼罩周身。她仿若见着年幼的自个人，见着尸横遍野，血染长河。
　　“公主，快跑！莫要回头！走！”亦不知道何人凄厉高呼，她唯有奋力向前跑，奈何终究逃脱不得。
　　幼时的孝莲幽禁于不见天日之地。一旁石榻上躺着一素缟裹身，生死未卜的小童。一着玄黑披风，伛偻拄杖老翁背对她，于木桌前调制药引子。陶罐里头恶臭齁鼻，毒蝎咀虫混淆其里，自颈口处蠕动探出头尾来。
　　噼里啪啦火堆处火舌雀跃，幽幽火光充盈湿冷洞穴。四面石壁绘各式骇人魔魇，光影交织下，个个瞪圆双瞳，张牙舞爪般朝她露出狰狞獠牙。
　　血渐渐渗透那小童裹身缟布。孝莲垂头惊觉自个儿竟也浑身是血。她强按下惶恐，环顾四周，察觉门于右侧不远处，缓缓探出左脚，稳了稳心神，轻抬右脚。
　　不料那人却突地转身。他满面沟壑，头上仅余几缕花白贴着鬓角，眉毛稀疏似无，瞳孔浊浊灰白。“小娃儿欲往何处去呀？”他阴森森嗓音响起，略带不可名状涩涩笑意，不断回荡于孝莲耳际，令人毛骨悚然。
　　老头子拄杖，步步逼近，伸出瘦骨如柴的双手，面上笑容诡异。
　　小小孝莲连连后退，不期然跌倒便慌乱起身，半爬半跑朝那扇巨门逃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父皇母后！”
　　奈何门已上了锁，他们有心安排，孝莲年幼，岂能逃脱？
　　眼见那人不急不慢紧逼其后，孝莲瞥向榻上“尸首”越发惊慌。
　　她小手拼命抓挠木门，木屑戳进她幼嫩肌肤，五指皆损，血流不止，她却似丝毫不觉疼痛，“救命！救救我吧！”
　　老头儿一把抓住孝莲双脚，将幼时孝莲倒拎了起来，“哼哧”发出低沉哧气声。他看似羸弱，力大惊人，先是以麻绳将孝莲手脚缚得死紧，令她挣脱不得，再将她往石榻上一掷，摔得孝莲骨头咯吱疼得泪水直打转。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爹爹是南粤王！你若是放过我，他必有重赏！”眼见他手持匕首于烛火上头燃得通体发红，步步逼近，孝莲唯有不住哀求。
　　老头儿一把拉过她的手，顾不得她挣扎，朝她掌心下去便是一刀，划破血淋淋大口子，那一白瓷小碗盛载其血。
　　孝莲痛呼一声，挣扎不得，又见他端来陶罐，取出虫蚁毒蝎，以其血饲之，脸色煞白。“不要！求你放了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得了他一命，亦是你的造化！”那老翁低沉言之，迫她张开嘴，竟将那些个恶心玩意儿悉数倾倒灌注她口中。
　　“救得了他一命，亦是你的造化。”
　　许是迫于项家军的晓勇，许是见识了孝莲等人的视死如归，且总管太监已死，戴世铎见宋律已中箭负伤，只怕过不了多少时日，遂下令放行。
　　逃过一劫的宋律静静地将孝莲搂紧，抿唇不言，一动不动，犹如一座石雕般望着窗外风雪发怔。车马碾过冰封大道。一个颠簸，他随即手一紧，将孝莲揽得更紧，令她沉睡的侧颜靠着自己的胸膛。
　　呼啸的北风吹得车蓬四檐角的流苏穗儿直晃悠，狂似地撩起车幔。月黑雁飞高, 青海长云，雪满天山。夜遁逃，故城渐遥。行路难！多歧路，而今安在？
　　戴世铎以为宋律身中毒箭，必死无疑。他无论如何亦不曾料到此举竟是宋律故布疑阵。今朝启程，他便多留了个心眼，外衫里头套了件护甲。因而那箭矢并未真正刺穿他心口，而是为护甲犀片卡住。
　　宋律庆幸之余，料定戴世铎此行势必是要他性命的，不达目的恐难罢休。于是乎，他唯有将计就计佯装中箭身亡，手捂胸口掩饰蹊跷，且咬破下唇，以致嘴角渗出点点血丝，看似伤重。
　　岂料孝莲闯入，见他如此，大失理性，竟不管不顾持剑冲上城墙，大开杀戒。
　　他待她不过寻常，她竟为他舍命相博。宋律有些惘然若失。父皇是否无虞？二哥为何意图至他于死地？
　　自母妃仙逝后，他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他不言不语，不争不抢，仿若闲云野鹤般惬意人生，实则不过看透了看清了，不愿再搅入无端纷争。他与人为善，看似温和谦逊，实则不过不愿他人靠近，不愿靠近他人，明哲保身，是不与他人有所牵扯。
　　可孝莲并非他人。她是他的妻。
　　项宏送他们至门外，直驱数十里，方才勒马止步。“王爷，宫中恐有生变。在下只能护送各位至此。小妹便托付于殿下，望诸位珍重。”
　　“多谢将军。”宋律心存感激，手抚项烈所赠干将莫邪双剑。项家人从未将他当作外人。
　　“嗯。王爷不必言谢，应该的。”话罢，他有看了孝莲一眼，打心底里心疼这个小妹，面上依旧冷凝。“项家军听令，即刻随本帅回京！”
　　辞别项宏，宋律一行人换了轻车，策马长驱，两日一夜未作休整，竟跑出七百多里，现已人马俱疲。
　　“王爷，天色已晚，前头有片竹林，穿过便是临山，山脚下有处村庄，不如于那儿稍事休息。”雷震子派人前去打探一番，待来人回报前路无碍，方才领大队人马朝竹林进发。
　　许是浩浩荡荡一行人，惊扰了山间鸟兽，一时间鸟鸣猿啼，狼嚎虎啸，喧嚣纷杂。
　　西边沉沉暮霭渐渐消逝，天色莫名阴沉起来。大片铅云逼近，霸据苍穹，于竹林上头千变万化。
　　“要下暴风雪了！快，快入林子。”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众人便齐齐扬鞭驾马，冲入山林深处。
　　大风卷起漫天飞雪，怒拨马车檐角灯笼，狂撩马车罗帷。交织光影、婆娑飘雪纷纷闯入车厢里头。
　　宋律解下狐裘将孝莲裹了严实。
　　天已暗沉，加之大雪狂风，四周情形看不真切。那探路之人拎竹棍，尾挑大灯笼，于前面探路驾驰。其余人马紧随其后。
　　风雪交加，竹林深处，黑暗仿若无边无际，唯有一行人所到之处化开一昏黄光晕。白雪绿竹自潜藏黑暗中，于光晕里头一一显出身形，又疾速隐没于黑暗中。明暗不定烛光流淌于细长翠玉叶面，掠过茫茫白雪地席。
　　斑驳竹影随风颤动，如夜行鬼魅诡异身影。风灌入竹林，时而沉鸣，时而高吭。马车猛地一拐弯，擦着林立竹墙疾驰而过，车轮子急打了方向，飞溅大片雪尘。
　　一颠簸，孝莲一记闷哼。
　　“孝莲？”宋律大掌探上她发烫额头，“醒来可好？睡了如此久了。”
　　孝莲听得见呼唤，亦想给予回应：她甚好，并无大碍。奈何太过疲惫，她双眼睁不开，启唇无声，唯有伸手，轻轻拍抚其坚实后背，方才将下颚搭于其肩膀，似耗尽气力，又再歇下了。
　　宋律身影一顿，喉头哽咽，默默将她揽得更紧。苦涩热泪自泛红眼眶滚落。
　　“王爷，前头有间破庙，要不咱进去躲躲？”风雪来得迅猛，领路人已认不得前路，兜兜转转始终走不出此竹林。幸于隐约可见一废弃老庙，有了暂时栖身之地。
　　雷震子率先翻身下了马，举高烛灯。烛光便照进败瓦遍地，荒草丛生幽暗寺庙里头。他跨步流星，四下环顾，方才招呼大伙进去。
　　大伙赶紧拴好车马，快步窜进门里。
　　雷震子四下走了一遭，寻得不少干草枯枝，掏出燧石，点燃火绒，三两下燃起了烈烈火堆。众人围着篝火取暖，僵硬肢体终得以微微舒缓。
　　“啧啧，这雪也忒大！”牛二善后，拴好车马，一入门来便急急朝火堆旁挤去。“哎，就此等大雪，咱们可怎的赶路哇？”说罢，他自顾自拂了拂肩上和头顶的白雪。
　　他话音一下，众人一时又眉头深锁，皆沉默不语。
　　“今夜风雪太大，怕是走不了了。自出京师，一路马不停蹄，想必诸位也乏了，今夜就此暂歇歇，明日再行路吧。”既得宋律如此开口，大伙亦无异议，便各自枕着行囊倒地而睡，鼾声四起。
　　宋律将裘衣披于地，待孝莲卧下，方才靠着孝莲睡下。他双手交错枕于脑后，双眼阖了又开，静不下心来，思绪混乱。
　　许是受寒，身后人儿向他依偎过来，侧卧蜷缩，鼻尖冻得发红。
　　担忧她冷，宋律拎起披风一角予她盖上，将披风边边角角小心翼翼塞好，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林风吹着破败窗户纸飒飒作响。火堆发出细微噼啪声，渐渐熄灭。
　　老皇帝大丧办过了，新帝御极大礼办过了，项老将军的尸首方才领回项府灵堂。一袭白底玄黑罗经被铺盖于木棺之中，孝莲忧心挂念的老父安详宁静地躺在里头。安息香于灵柩前鎏金炉悠悠腾起青烟，游丝般缭绕。
　　项宏上了香，侍立一侧，嘴唇抿得死紧，面色凝重，向前来吊唁的朝野幕僚一一颔首示意。“项老将军为国分忧，殚精竭虑，忠心耿耿，如今一缕英魂亦追随老皇上去了，可敬可佩。还请少将军节哀。”
　　项夫人自得知将军逝世，终日以泪洗面，滴水不进。她的夫君为保大宋圣驾，日夜操劳，心力交瘁，撇下妻儿就此离世。她的心肝儿肉为了惠王宋律，逃亡在外，颠沛流离。一时之间，她痛失此生两个最爱的人，叫她如何处之泰然？
　　项夫人捶胸恸哭，“项家前世莫不是欠了他大宋啊？夫君啊。我的孝莲啊。”
　　淑云替她抹去满脸泪痕，愁眉不展。她心里头又何尝好过，父亲身死，小妹流亡，自家夫婿竟不顾她处境，追杀孝莲夫妇。她亦心乱如麻，不过强自镇定。
　　当老母亲初次大声哀嚎哭泣时，她肝肠痛断，可她知晓父亲已走了，大哥授命扶持新帝登基，这个家尚需她操持。
　　待人皆散去，淑云跪拜灵前，添了香，噙泪道：“爹爹，您安心去吧。淑云会替爹爹照顾好母亲和项府上下的。”
　　戴世铎见她坚强至此，又心疼，又着急，连忙上前扶她起身，“淑云。”
　　淑云一把推拒，怒目相向，“你来做甚？不指望你火中送碳，只盼你莫再落井下石！”
　　戴世铎知她定听说那日情形，心中气恼难消，只得唯唯诺诺地解释：“皇名难违，你莫不是要为夫公然抗旨不遵！那可是灭九族的死罪！又者，而后，为夫不以负伤草草撤退了么？若为夫无心放他们一条生路，论功力，那人岂会轻易伤及为夫？”
　　淑云久久看他，不愿再生争执。她只一心盼着孝莲平平安安抵达南粤，至此远离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