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香》鱼目

20、19 果实

　　翌日，宫中流出传言。
　　分宜宫中出了内贼。
　　三名从太后本族陪嫁而来的宫女因偷盗太后饰物去宫外换钱而被赐白绫，另有十名受牵连的侍从或杖毙或自缢。
　　太后本就抱恙，得知此事后忧伤过度，请旨远赴岐山庵寺清修静养。
　　自此，偌大的分宜宫内除了几位不得意的侍从看顾外，再也找不到一个旧人。

　　敖翰飞好容易挨过一个月，兴冲冲回到景阳殿。
　　当他看到住在小楼的湑彦，愉悦的情绪几乎感染了殿中所有人。
　　第三天，敖翰飞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你要离开帝都？”陡然拔高的声线满载吃惊和不解。
　　敖翰飞不明白为何湑彦会这般突兀地向自己告假。

　　“二殿下，小声些。”湑彦似乎是不满意敖霆昊的反应，极其放肆地瞪了他一眼，“我只是想回家乡祭祖，快则一个月，慢则四十天即可返回。”
　　“祭祖？眼下既不是过年，又不是清明，祭的哪门子祖？”
　　敖翰飞心中起急，不免口不择言，立即招来更凌厉的刀眼。
　　他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话似乎对湑彦的祖先不怎么尊敬，于是气势立刻减弱，说话声音也随之放低。

　　他抿抿嘴，眼中略带哀怨之色，“这也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而且我才刚回来……湑彦，你就不能不回去吗？”
　　见他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湑彦轻咳一声，压住了眼中的笑意，柔声讨好道：“其实这件事对我也有些突然。仔细算算我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回去，若不是前夜梦见仙逝的家人，我还没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不孝。你真忍心不让我回去略尽孝心吗？”

　　见他将孝道搬出来求情，敖翰飞就明白无论怎样多费唇舌，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于是他憋着闷气，神色恹恹地说道：“好吧。我给你四十天的时间。路上慢慢走，别顾着赶路错过宿头，把自己累着。还有一点你一定不能忘，要是四十天后还见不到你，我就会不顾一切，去虎族境内抓人！记住了？”
　　湑彦眉眼一弯，笑得如沐春风，“一言为定！”
　　第二天湑彦的申假上书就呈到了御书房。
　　敖修明盯着他亲笔写的字足足半个时辰，这才拿起朱砂笔，在上面画了个圈，允了他的请求。

　　湑彦离开的那一日，敖翰飞一直从送了城外二十里。
　　若不是怕惹对方生气，他真想就这么一路送下去，跟着湑彦回老家祭祖。
　　等到他回景阳殿时，已过了午时。
　　一桌山珍海味在他嘴里味同嚼腊，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午膳尚未撤下，门口就传来了通传。
　　敖翰飞十分诧异地看着敖修明走进了景阳殿偏殿。

　　“参加大王。”
　　“不是在朝上，也没有外人，随意些吧。”敖修明看了看基本没动的饭菜道，“怎么这时才刚进膳？”
　　提起这事，敖翰飞又变得垂头丧气，“湑彦今天启程回乡，我送他出城刚回来，耽搁了点时辰。”
　　他低着头，没注意到听到这话时，敖修明的眼底闪过一抹苦楚。

　　“最近学业如何？太师和几位师辅当年也曾教过我，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先生，你要用心向他们求教。”
　　“近日秋意渐浓，晚上多盖些，莫贪凉踢被子。”
　　“修道重在修心，心不静则意不达。改改你那急躁的毛病，修炼的效果会好很多……”
　　“昨日路过御花园，看到双荚槐开得正盛，金黄一片煞是好看。若得闲便去看看。那是当年父王和母后一起栽的……”

　　整个房内皆是敖修明轻柔舒缓的说话声。
　　敖翰飞怔愣愣看着坐在对面大哥，不知该如何应答。
　　从孩时起，敖修明就是这般教他、宠他、护他，替他遮风挡雨、替他抱心守意。
　　随着年龄变大，特别是敖修明登上王位后，这样的关切便淡了。
　　敖翰飞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们兄弟间的情分淡了，而是大哥分不出更多精力给自己。

　　他没想到今天竟又能见到熟悉的情景，听到熟悉的叮咛。
　　这本是他心中长久的期盼，可为什么会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异样？
　　是因为太久没有感受过大哥的关爱而陌生，还是因为大哥的眼神太过宁静，让人不觉生出担忧来？
　　“大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敖翰飞不解。

　　敖修明收了口，注视了他一会儿，幽幽道：“我以为，你今天会想要找人说说话，看来是我错了。”
　　敖翰飞张了张嘴，思虑片刻然后暖暖笑道：“大哥说的没错。你来之前我的确很想有人陪我说话，可眼下却想找人比武。大哥，我们一起去校场吧。”
　　“好，但我不会让你。”
　　“彼此彼此！”

　　除了二殿下心情明显不悦之外，九重城内并未因为某人离去而起多少变化。
　　直到一个月后，敖修明收到一份青鸟传书，几乎震惊了整个龙族。
　　御书房内，孟戈等一干肱骨大臣全都面色凝重坐着，敖修明则是望着书桌上那份书信若有所思。
　　蛇族大王维玳以国君身份给龙族大王敖修明修书，请他在两个月后赴蛇族参加睿奉大典。
　　睿奉大典是一项光明大陆上所有人都极为重视的庆典活动，而这个庆典只有龙、虎、蛇、凤四族有资格举办，因为那是庆祝又一颗朷杛果实成熟的活动。

　　数万年前那场大战后，只有这四大王族获得擎天神柱的守卫权，也同时拥有了采摘朷杛果实的权利。
　　金朷杛可令一名凝丹初期者直接跨入趋极后期，离最终可得万世寿元和无上道法的大无极境界只一步之遥。
　　银朷杛则可起死人而肉白骨，是能赐予第二次生命的神药。
　　每一颗朷杛果实都会影响王族立足的根本，所以每次举办睿奉大典都是向外族展示自身实力的机会。

　　或许是因为这种果实的功效逆天，所以生长起来也十分缓慢。
　　按典书记载，此物两百年生叶，两百年开花，再过两百年才结出成熟果实。
　　而且一树只得一果，金银不同株，花果不相逢。
　　即便修到趋极境界也不过是三百年左右的寿元，因此并不是每代族王都有机会得获一枚朷杛果实。
　　当年若是龙族还有银朷杛的话，敖修明也不用尚未成年便坐上王位，担起守护全族的重任。
　　所以，当他看到这封信时，心中不免唏嘘不已。

　　"查到了吗？"敖修明收回心神问道。
　　"回大王，微臣已查明，蛇族曾在四百八十年前办过一次睿奉大典，当时收获的是金朷杛。"礼法司太尉林纪桡起身答道。
　　"嗯。辅相果然没记错。"敖修明沉声道，"不到六百年，蛇族再办大典，此事有些蹊跷。"
　　"没错。"孟戈接口道，"虽然只差了一百多年，但未成熟的朷杛果含有剧毒，根本不能服用。而且果皮色青，和成熟后的金、银两色差别甚大，绝不可能看错。所以老臣以为，蛇族不会搞错果实成熟度，更不可能拿睿奉大典开玩笑，引天下人笑话。个中究竟还真得好好琢磨。"

　　"回大王，民间一直有个传闻，说蛇族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想办法缩短朷杛果实的生长期，但却从未成功过。不知这次突然举办的大典是否与此有关。好在离大典举办还有两个月，即便需要提前二十日启程，时间上也还够。微臣已派遣属下分明暗两线前去打探，不日便可有回音。"
　　林纪桡的安排很合敖修明心意，不免赞道："辛苦林太尉。我猜虎、凤两族也定会如此安排，记住行事小心，如有需要也可以和他们互通有无。"
　　"臣明白，请大王放心。"

　　龙族位于光明大陆的东部，多平原，除去圣山外只有几座零星丘陵蜿蜒向南。
　　沿着丘陵脉络走，快则二十多天，慢则一个月，便可到达虎族的帝都□□城。
　　□□城的历史比九重城悠久，□□城内的王宫也比九重城巍峨，居住在□□城内的王族统御的疆域也比九重城那家的要宽广。
　　□□城和九重城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城内也有一位太后。

　　不同于芷姬徒有其名，虎族的这位太后是当代虎王劲朝懔的亲生母亲，也是历代太后中少有的掌权女子。
　　据说只要她愿意，能让至少一半的军队和六成的朝臣听命于她。
　　虽说这些年她逐渐放权给儿子，朝事中很少见到她的身影，可一旦有大事，众人还是习惯性听取她的意见。
　　不光朝臣如此，虎王亦如此。
　　所以当蛇族的青鸟传书抵达虎族□□城后，被立刻送往了太后居住的纳澜宫。
　　此时，虎族大王正在和太后方越秀聊天。

　　方太后已经一百四十岁，肌肤仍如少女般吹弹可破，只在眼角眉梢间孕着些许风霜的味道。
　　她淡淡扫了眼正在喝茶的劲朝懔道：“今儿我请了左相家二千金、刑名司太尉家侄女和你琼华表妹进宫陪我用午膳，中午你也过来。用完膳就陪她们三位去御花园赏菊，前后不能少于两个时辰。”
　　劲朝懔听着这话，苦着一张脸放下了茶盏。
　　“母后，您不用这样步步紧逼吧。上个月是大将军家、兵马司太尉家，还不到一个月又来一次。说出去会让人笑话。”

　　“儿子大了，为娘帮着物色称心如意的媳妇，谁敢笑话？”方越秀不以为然道，“更何况，能嫁给你是那些姑娘和朝臣一辈子的福气，漫说是没人会笑话，就怕大家排着队往我这宫里送人来。”
　　“可是母后，这样我会挑花眼。相处久些才能知道对方脾气秉性，光是看两眼看不出端倪来。不如，缓缓？”
　　方越秀抬起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眉毛，道：“缓缓也行，但这事必须在三年内解决。到时候你若没看上的，便挑个我看上的。”
　　这话劲朝懔已经听了好几次，每次都听得心生不快，但他十分了解方越秀的脾气，如果硬着来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只得将气生在肚子里。

　　正这时，有侍从将传书送了进来，并在方越秀眼神的示意下呈给了劲朝懔。
　　劲朝懔细细读完，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和敖修明一样命人直接去查史册，同时将书信内容转述给了方越秀。
　　方越秀沉吟片刻，也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便提起了自己听过的传闻。

　　“如果蛇族真能将果实生长期变短，那么还真得小心提防。蛇族疆域都在海上，但并不表示他们没有往陆地上开疆扩土的野心。”
　　劲朝懔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和母亲的看法是一致的。
　　“在出发前我会派人去打探，看看究竟如何？不管这个传闻是否属实，按照当年四族立下的规矩和传统，我都必须去趟蛇族。”

　　“嗯，没错。距离上回凤族举办的睿奉大典已经过了两百余年，你头一回参加这种重大庆典，让礼法司早做准备，莫要失礼。”
　　“是，母后。”
　　“这次龙族和凤族也都会参加吧？”
　　“应该会。”劲朝懔想着睿奉大典的事宜，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听说你上次花了重金买了把琴？”

　　听到这话，劲朝懔心神一凜，立刻将目光放到了方越秀的身上，脸色也变得有些紧张。
　　方越秀将儿子的反应看着眼里，淡淡笑道：“别担心，我不是在叱责你。相反，我认为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一把琴可以变成一道裂痕。倘若两人之间没有隔阂，那便罢了。但如果有变数，那么这道裂痕就有可能越扩越大，变成无法挽回的裂口。”

　　劲朝懔听到这话，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
　　方越秀的话将他买琴的初心化成了一个阴谋。
　　但事实上，不论母亲如何耳提面令，激起他一统大陆的“雄心壮志”，在他心里始终将敖修明和衣韵华当成了朋友。
　　或许将来会有某一位虎族大王完成这个伟业，但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