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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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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他看见了面摊外的小姑娘。
他从床上坐起,发觉左手臂被包扎成了一条粽子,抬起眼,小姑娘将一碗水递到他面前。
破旧的碗,清澈的水,倒映着小姑娘墨玉般的双眸。
他没有接,仍看着她。
“我在水边发现你的。”小姑娘倒是聪慧知机,“我去叫了几个伯伯,把你抬到我家。”
他问:“你叫什么?”
她回答:“我叫小夏。”
“小夏。”他微微倾身,“你忘记了?我是一个杀人犯。”
他不出意料地看见小夏的眼中闪过迟疑,他却又听见她说:“可是……你伤得很严重……”
他不禁疑惑:“你不怕,我会杀你灭口吗?”
小夏顿了半晌:“你……会吗?”
碗中的水泛起波纹,他知道她的身子在发抖。可是最后,他只低低叹了一声。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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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说不清归隐江湖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现在,他找到了。
小夏家中,只有小夏一个人。她的父兄皆死于贼乱,母亲也在不久病逝,幸得有一双巧手,便依靠绣工维持生计。
他不懂绣工,帮不上她的忙,便守在她身侧,给她讲一些江湖上的趣事。她听得津津有味,说父兄原先常在各县奔走,运送货物,回来时也像这般给她讲故事。她说父兄死后,没有人再给她讲故事了,但她再长大一些,就能够亲自去看一看故事中的世界。
他试着邀请她:“你如果喜欢,现在就可以去,我带你去。”
她犹豫着不答,他保证道:“我答应你,我不再杀人了。那个……那个店小二的死,也只是意外。”
她这才弯起了眼睫:“我去打水,晚上吃玉米粥吧。”
他只当她答应了,心尖上都好似开出了灿灿的花。他想,如果他没有做杀手,如果他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他的孩子或许也有这么大了。
他想,这一次,他一定会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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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夏独自去溪边打水,她却没有回来。
他坐在门槛上,从日落等到夜深,又等到黎明,她依然没有回来。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是离开了他,或是被什么人带走了。他也不敢贸然去寻,他只能在原地等她,或者,等那个要见他的人。
他没有等来她,却等来了源源不绝来杀他的人。
千面客用铁骨扇指向他眉心的时候,他比划着问,“你看见了一个大概这么高,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靛色粗麻衣的小姑娘吗?”
千面客莫名:“什么小姑娘,我只是来杀你。”
他失望地出刀,劈断了千面客的面具和头颅。
蛛女的白绫缠住他刀刃的时候,他问,“你知道一个大概这么高,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靛色粗麻衣的小姑娘吗?”
蛛女咯咯直笑:“怎么,是你的相好?你口味何时变了?你可还记得秋娘?”
他没有回答,真气撕裂了白绫,他将刀锋送入蛛女心口。
薛一刀踏着月色而来,他依旧问,“你可见过一个大概这么高,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靛色粗麻衣的小姑娘?”
薛一刀的话音比月夜更凉:“没有。”
薛一刀以快刀出名,据说被他杀死的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出刀,就已命丧刀下。但薛一刀还是死了,他根本没来得及出刀。
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冬雪皑皑,天地银装,苍茫的白色中,一袭红影旖旎而来。
秋娘立在一丈外,撑一把艳红的伞:“听说,你在找一个女人?”
他问:“你可曾……”
“没有。”秋娘的声线平淡且冷,“但你若有银子,在你死后,我帮你找到她。”
他叹息:“我不想杀你。”
秋娘冷笑:“那么,我会杀你。杀手是不能念旧情的。”
他再次叹息:“我已经不是杀手了。”
秋娘笑得妩媚而讥讽:“你看看这院子里的尸首,不妨再说一遍?”
他无话可说了。
他终究抽出了刀,只要他动了杀念,江湖中没有人是他的敌手。
只是他念着旧情,没有立即杀死秋娘。她倒在雪上,鲜血有如落梅,烈烈开了满院。她忽然勾起了嘴角:“我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哪。”
他双眼一跳:“她在哪?”
秋娘笑了,轻轻阖上双眼:“你入了江湖,背负着那么多人命,你竟真的想全身而退,逍遥山野吗?江湖子弟,江湖老,这个江湖,哪是你说走,就能走的?”
他追问:“小夏到底在哪?”
——她已经无法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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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死了。
他一个人枯坐了半天,他决定离开了。
他想,小夏大约不会自己回来了,他必须去找她。
他不再隐匿行踪,一路打听着小夏的下落。很多人来杀他,他也杀了很多人,可是,有谁一直跟着他,他甩不掉,却也找不到。
他想,会是小夏吗?可她为什么不肯见他。
他想,会是沈公子吗?是不是沈公子亲自来杀他了。他始终觉得,沈公子是全天下唯一能杀了他的人,倒不是沈公子武功比他更高,但他偏偏心底如此笃定。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他猜对了,跟着他的人既是沈公子,也是小夏。是沈公子,带走了小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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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微寒,沈公子带着小夏,在青川碧水间等他。
他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于是他开门见山地问:“你要什么,可以换她一命?”
沈公子白衣胜雪,眉眼清雅如隽秀的竹:“如果,我要你死呢?”
他死死地盯着沈公子:“好,但你需以梦觉楼起誓,绝不会伤她分毫。”
沈公子轻轻挑眉:“想不到江湖第一杀手,也会有性命任人宰割的时候。”
他不理会沈公子的嘲讽,只又道:“只要我死,你就会放了她,绝不伤她半分,对吗?”
沈公子温柔地笑起来:“我要你性命作甚?我要你回到梦觉楼,继续为我做事。”
他怔了怔。“沈公子……我曾经叛逃梦觉楼。”
“你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我有什么阴谋吗?”沈公子笑望着他,那双墨色的瞳孔中,却似倒映着一个地狱,“对我而言,你只是一把好用的刀,扔了,可惜。”
可是,他明明知道那是无底深渊,他却不能不跳。
“好,我跟你回去。”冷汗浸湿了袖底的刀,“你先放了她。”
沈公子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心思,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的话,可是沈公子却放开了钳住小夏手腕的手。
小夏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畏怯地看向沈公子。沈公子温煦地笑了笑,他猛地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小夏。”他一手护着她,血鸦刀已出鞘。
沈公子一动未动,仍笑得天朗气清,好似这冰雪初融的时节。他明明握着无坚不摧的刀,心里却突然没了底。
而后,肋下突然一凉。
他顿了一顿,转过视线,看着刺入身体里的匕首,和小夏泪光晶莹的脸。
血鸦刀尖仍笔直地指向沈公子,只有胸腔随着呼吸,传来颤抖的微痛。
他问:“为什么?”
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对不起……可是,可是是你……杀了我的爹爹和哥哥……”
他抬目:“你对她说了什么?”
沈公子笑容款款:“她早已怀疑你,我只是帮了个小忙。”
他懂了,怪不得沈公子答应放了她,怪不得沈公子说不要他的命。梦觉楼不会留一个再三叛逃之人,即使他是天下最快最锋利的刀。
“小夏,”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她身子一颤,但没有躲开,“都是我的错,但沈公子绝不是好人,不要相信他。我先带你离开,好不好?”
他杀了太多人,不可能记得小夏的父兄。小夏杀他报仇,他不会有任何怨怼,只是他必须先带她走,远离沈公子,远离梦觉楼。
沈公子浅笑吟吟地开口:“你已经受了伤,再带着一个人,还走得了吗?”
他从未怀疑:“不妨一试。”
沈公子笑得云淡风轻:“即使走了,又能走多远呢?余生等待你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追杀和逃亡。”
他不再理沈公子,再度问小夏:“你愿意和我离开吗?”
小夏没有回答,她的神色突然痛苦地扭曲了一瞬,随即却往地上栽去!
他慌忙接住她的身子,听见沈公子“哦”了一声,“我忘了说,她体内有一味毒。”好像他是真的忘记了一样。
他的目光已作玄冰,刀尖向前递进一寸:“解药。”
沈公子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解药。”
刀尖再进一寸,真气萦回,在刀刃四周凝出了如冥的霜:“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我信,但你杀了我,我也没有解药。”沈公子颇惋惜似的,叹息道,“凝思草,无解。”
“你——”刀尖终不受控制地一抖,“你为何要致她于死!”
“是她自己要服下这味毒的,也是她自己,说要杀你的。”沈公子温和地说,白玉般的面容看不清深浅,“这样,你仍要带她走吗?”
他停了一停。
又停了一停,然后将小夏抱在肩上,毫无踟蹰地转身。
梦觉楼的杀手齐刷刷地拔出刀。
“让他们走。”沈公子道,眉眼微弯,似盈着骀荡春风,“正安,凝思草虽无解药,但你可知,为她续命之法?”
沈公子是少有知晓他姓名之人,然而他的脚步未停顿一瞬。
“压制此毒,需每日以内力入血脉,虽用得不多,日月积累,也足可观。正安,我不杀你,但是,你背叛了梦觉楼。”
沈公子的话音遥遥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柔。
他最后也没有停步,没有回头,直到消失在了茫茫江湖之中。